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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塞上风云——壮志(2)

开篇说八月飞雪,如果对照李白所说“五月天山雪”,我们就可以发现,原来边塞的雪季竟然是这样漫长。正有寒冷之感,岑参却又跟李白的“无花只有寒”唱了反调,春风梨花之喻,让人倏然感觉到拂面的暖意。很显然,这只是诗人在与我们开玩笑,因为接下来,雪就开始纷纷扬扬没有停歇,虽然依旧美不胜收,却是寒意彻骨。

在这样的天气中送别,不仅仅是“悲凉”二字可以形容,好在有诗人的妙笔,将这不怎么热络的气氛渲染得情意绵绵。饮酒,奏乐,暮色沉沉,山回路转,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行人的身影隐没在漫天的飞雪中,空留马蹄的痕迹,让送行的人惆怅不已。千百年后的今天,虽然我们难得见到八月飞雪的塞外景致,更加不知那“武判官”的真实名字,却都记住了这样一首情真意切的好诗,记住了雪中立马踟蹰的诗人……事实上,这首诗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那就是“白草”。

这是一种到了秋天就会变成白色的牧草,是塞外独特的风物之一,有些“洵美且异”的感觉,也常常在边塞诗中起到重要的作用。我们可以发现,如果仍然用图画的理论来解释,雪和草都是那种大片涂抹的色块。白色代表着纯净,在这不开化的边庭地区,便是原生态的标志。北风肆虐代表着大雪将至,绝非“风吹草低”的惬意。“白草”的意象同样出现在很多边塞诗中,单说岑参本人,便有“白草通疏勒”“千山万碛皆白草”等十多个单句。人们还喜欢将“白草”与“黄沙”“黄云”连用,如刘长卿的“虏云连白草,汉月到黄沙”,卢纶的“白草连胡帐,黄云拥戍楼”等。加入了黄色色块的画面,似乎更加有视觉上的冲击力,视野也更加广阔了起来。

这个时候,不得不再一次提到王维,与《使至塞上》同时期创作的那一首《塞上作》,分明是将白草这一物象所能承载的意境表现到了极致: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

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塞外围猎,原本常见,却名之曰“猎天骄”,想象却是怎一个奇特了得。这样的起句太过大气,虽然镇得住全篇,却难找下句来承接。然而,正是这塞上俯拾即是的白色牧草,一片一片,铺陈开来,一直蔓延到天际,便成了独特的猎场背景。再加上熊熊烈火,更加有剑拔弩张的氛围。白草覆盖下的“空碛”与“平原”,是跑马射雕逞英豪的好地方,诗中没有正面出现人物,却能让读者深深体会到少数民族健儿的骁勇善战。

白草,如同卑微而壮烈的战士,与北风殊死抗衡着,最终被同色的白雪覆盖成万树梨花;与野火顽强搏斗着,最终被烧成千里暮云低垂的荒漠。在绝美中,我们看到了战争的惨烈,同样,也抱着希冀,期待着“春风吹又生”的复苏。

§§§第三节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战争是场荒谬剧

古从军行

李颀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江湖唯有杀伐,恩仇不会快意。战争,死伤只是数字,胜利永远是以涂炭生灵为代价换取的少数人的利益。所谓江山是由白骨堆成的,正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纵使战争中充满着不可替代的爱国主义和英雄情怀,但在这光鲜的外衣下,仍是不容忽视的将士殒命、百姓流离的残酷本质。因此,唐代边塞诗中就产生一个响亮的呼声,便是反战。唐人李颀便为其中之一。

李颀出生在富人之家,后因结识轻薄子弟,倾财破产。于是他开始十年苦读,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考取进士。

他性格疏放超脱,厌薄世俗,却与王维、王昌龄、高适等人交游密切。

黄云雁门郡,日暮风沙里。千骑黑貂裘,皆称羽林子。

金笳吹朔雪,铁马嘶云水。帐下饮蒲萄,平生寸心是。

少年学骑射,勇冠并州儿。直爱出身早,边功沙漠垂。

戎鞭腰下插,羌笛雪中吹。膂力今应尽,将军犹未知。

这两首皆是他的《塞下曲》,同一题名,都是选取了一个侧面描写艰苦的边塞生活,字里行间虽透露着苍凉之感,却并无大的反对之声。而另一首《古意》:“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则是从一少妇的角度,描写了三军将士离家辞行的悲戚。

而这首《古从军行》则记叙从军之苦,又充满质疑和嘲讽之声,充满非战思想。万千尸骨埋于荒野,仅换得蒲桃(即葡萄)归种中原,显然得不偿失。诗人直指战争劳民伤财、生灵涂炭的本质,为将士和底层民众抒发他们生不得归家,亡后遗骨荒野的悲哀和愤懑之情。

白日里登山瞭望有无烽火报警,黄昏时又赶到交河去给战马饮水,战士们背着刁斗在铺天盖地的风沙中行军,惊沙入面,苦不堪言。

白日黄昏繁忙,夜里刁斗悲怆,景象肃穆凄凉。接着渲染边陲的环境,军营所在,四顾荒野,大雪荒漠,夜雁悲鸣,一片凄冷酷寒景象。

这一路行来,想起当年远嫁乌孙王的公主一路幽怨的琵琶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的声歌犹在耳畔。眼前野云万里,荒无人烟,雨雪纷纷而来,前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漠,将士们也是心伤如焚,“愿如黄鹄兮归故乡”。如此境地,非但离乡远战者如此,就连胡雁也夜夜哀鸣,胡儿也涕泪零落如雨。如此的艰苦极寒,班师回朝却是不行的,只有拼死跟随将军们去打仗,“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可是这样拼死的结果是什么呢?一批批的将士倒下去,一年年的骨暴尸寒,无非就是换得葡萄从西域传入中原。

本诗可以说集中体现了战争的残酷无奈以及弊端严重大于所得利益的本质。一是战争中的身不由己和艰难苦恨。唐代诗人极擅长用时间和场景的变换来体现时间的迅疾和境遇的突然转变。如韩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如同是李颀的“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亦如本诗的“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白日里于烽火还是瞭望的距离,黄昏时便已抵达前线交河。交河是唐时派驻西域的最高军政机构安西部护府的驻地,原本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车师前国的都城,到了西汉时,中央委派“戊己校尉”,设立“交河壁”。李颀以“交河”代指前线。战士们不知此身谁属,战事一起,万里奔走,视若等闲,其威尊命贱之状,不可胜数。诗人又引用玉门事件为典故(据《史记·大宛传》记载,汉武帝太初元年,汉军攻大宛,攻战不利,请求罢兵。汉武帝闻之大怒,派人遮断玉门关,下令:“军有敢入者辄斩之。”),帝王的一意孤行造成万人曝骨,其惨烈不忍卒闻。

另一方面,战与不战的两难和无奈,在本诗中也颇有体现。以国家言,战,是行人刁斗风沙暗;和,是公主琵琶幽怨多。以将士言,战,是白骨暴沙砾;降,是终身委夷狄。而战争带给胡人的,也是“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战争无一利而有百害,徒然使江山为杀戮场,城郭荒废,百姓损折,《孙子兵法》云:“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诚如是哉!

最后一方面,也是本诗的主旨,战争代价如此惨痛,我们的军民和国家得到了什么呢?“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这便是代价和收益。战争虽是政治的一种,却不是政治的全部。朝堂上总有万千理由挥军南下,而我们的战士却无贵无贱,同为枯骨,我们的国家也连年损耗,无休无止,边疆上新鬼烦冤旧鬼哭,只博得“蒲桃入汉家”。蒲桃也好,大宛马也好,这些统治者的享用品和玩意儿,是无数春闺梦里人化作无定河边骨换来的,这便是战争!

是统治者的权力游戏和黎民的劫难!

《从军行》是乐府旧题,自是源于音乐。此诗全篇一句承一句,句句加紧,直到最后一句,才画龙点睛,显出巨大的抨击力。李颀用“纷纷”“夜夜”“双双”“年年”四个叠字,强调语意,为音律生色不少。

唐人写诗常用汉武帝指代唐玄宗,如白居易的“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如王昌龄的“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运用这种指代的还有著名诗人杜甫的《兵车行》,同是以武皇讽当代穷兵黩武。诗人在“从军行”前加个“古”字,借汉皇开边,讽刺唐玄宗的穷兵黩武造成了将士的极大痛苦和艰辛。他对当代帝王的好大喜功,视人民生命如草芥的行径,加以讽刺,悲多于壮。

而实际上,唐玄宗错误的开边政策,不仅使唐朝与周边少数民族地区交恶,还使得唐朝国库空虚难以自持,甚至因为兵力外放,使得内部空虚,从而给了“安史之乱”与中唐以后藩镇割据等矛盾产生的机会。这些现象的产生证明了李颀的看法相当超前,也证实了这首诗的现实意义和存在价值。

只是可惜,文人的笔杆子还没有武人的一支箭头重,即使是在开明的唐代,这样的声音众多又能怎样?还不是天子一怒,帝国扬威。

而只有经历了漫长征战的苦难,才会感受到征伐带来的烦扰和罪恶。

开明如唐玄宗,最后也因为美人误了江山,因为战争失了民心。少一点儿欲望,少一点儿意气,多一点儿雍容,多一点儿和平。即便在如今,也是一样的。

§§§第四节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那是铿锵的誓言

雁门太守行

李贺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在唐代诗人里,“诗鬼”李贺堪称异数。他不同于初唐诗人的豪气浪漫,也不同于晚唐李杜的秾丽风流,李贺的诗追求笔墨雕琢和境界的奇诡华诞,其诗歌的天才和命运的苦厄使其在唐代诗人里成为一个特殊的存在。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流连于神话故事、鬼魅世界,用他诡秘新奇的想象,创造波谲云诡、迷离惝恍的奇异世界,抒发好景不长、时光易逝的感伤情绪,而就是这样一个病弱早夭的诗人,用他的想象力和笔墨,为我们勾织了一幅浓墨重彩而又如临其境的边塞画面。

一般而言,悲壮惨烈的战斗场面应是黑白肃杀的剑影中激射出一抹抹温热的红,如此方能写实而突兀。而李贺这首诗几乎句句都有浓郁的色彩:金色、燕脂和夜紫,不但分明,而且浓艳,它们和黑云、秋色、霜白和玉色交织在一起,构成色彩斑斓的画面。

黑云压城,如墨一片,若写诗如作画,李贺开篇便泼墨而下,给全诗奠定了敌军兵临城下的危急压抑的气氛。黑云压城,一是云脚如墨而低,直逼城上,一是敌军人马众多,来势凶猛,守军困于城中难以转圜。诸般滋味,由视觉而感觉,恰是李贺最擅长的通感。

如此重压之下,城下如何呢?“甲光向日金鳞开”,越是云层厚重,在云层缝隙里投射出来的日光越是金红耀目,这金红的日光照耀在城下士兵的甲胄上,灼灼如金鳞。而一“开”字,似有利剑直劈浓云,浓墨云层,阳光直透云隙间,甲胄金光闪耀,构成极强的视觉冲击力,若此诗如画,杀气已透纸背矣。

据说王安石曾批评这句说:“方黑云压城,岂有向日之甲光?”

其实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不能等同起来,敌军围城,未必有黑云出现;守军列阵,也未必就有日光前来映照助威,诗中的黑云和日光,是诗人用来造境造意的手段——即便“黑云压城城欲摧”,然而战士金光闪闪的甲胄却冲开了层层黑云,虽然窒息,却不乏生命力。一个“开”字,让壮士的存在更有意义,一个“开”字让壮士报国更加悲壮。

秋色边城,充斥天地间的,除了浓云与杀气,便是角声金鼓了。

塞下秋来风景异,天上乌云归雁,地上白露为霜,不战已肃杀之气凛然,何况角声满天秋色里。角声满天,自然是沙场鏖战,可诗人此时未写沙场鏖战,却突然笔锋一转,“塞上燕脂凝夜紫”。夜色如浓酒,常可激发人的诸多联想,长吉深谙此道。“塞上燕脂凝夜紫”

紧接“角声满天秋色里”一句,先点明季节而后点明时辰,先表声而后摹色。“燕脂”表面写边塞沉暮夜空凝紫,犹如燕脂,如王勃“烟光凝而暮色紫”也。但另一方面,当年秦皇筑城抗胡,土色皆紫,故自秦以后,边塞又称紫塞,如此一说,一“紫”字便充满血色萧肃;又当年霍去病讨匈奴,匈奴退守焉支山,作歌曰:“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由此边塞诗中出现“燕脂”,不由人不联想到汉军之盛匈奴之悲壮。

秋季本身就是充满肃杀之气的季节,再加上黑云和号角,至此,诗人已成功绘制了一幅气氛紧张凝重而色彩浓郁的边城景象。阵阵号角直冲云霄,此时的天空声色相交,与前文层层黑云的重压相应,有种黯然的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