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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塞上风云——壮志(3)

有角声自然有战事,此一战是“半卷红旗临易水”。红旗半卷,是轻军夜袭而大捷。诗人写“半卷红旗临易水”,不止点明情状,亦与后一句“报君黄金台上意”呼应,点明情由。昔有燕昭王于易水东南筑黄金台,以招天下贤士。今有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红旗半卷,易水犹寒,将士一出,捷报立传。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如此凝云沉夜之下,舍身取敌,传捷报国,一种令人心驰神往的张力充斥纸上,如一位学者所说的“虽被压抑、凝缩却有着如钢铁一般坚强的生命力”。

黄金台上青云士,一身报国有万死。曹植当年说“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古人马革裹尸的英雄梦和士为知己者死的侠气结合起来,便是“誓将报主静边尘,不破楼兰终不还”。值得一提的是,此诗以“死”字作结,节奏凝重紧张的诗,配上决绝险峭的结尾,别有一番慷慨。

李贺生活的时代藩镇叛乱此起彼伏,本诗可能是写平定藩镇叛乱的战争。当时是公元807年,李贺仅十七岁。那样的一个少年,对自己的病弱之身自有哀怨,对激昂慷慨、逆境奋战、誓死疆场的英雄更是热切向往。他的《摩多楼子》:“玉塞去金人,二万四千里。风吹沙作云,一时渡辽水。天白水如练,甲丝双串断。行行莫苦辛,城月犹残半。晓气朔烟上,趢趗胡马蹄。行人临水别,陇水长东西。”便是一首描写艰苦却大气的边塞生活的诗歌。

他一生渴望建功报国却仕途困厄,只能发出“男儿屈穷心不穷,枯荣不等嗔天公”的不甘之声,满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雄心壮志,却终因忧思过重而在正值绚烂的时候戛然终止了短暂的一生。

可叹其满腹才学,却终究败给了命运之手。

由于李贺仕进无路,体弱多病,因而他一生多激愤多感叹多忧愁,在现实中流离,寄情鬼神之境,心中少有宏大的正气。他的诗想象力丰富,意境诡异华丽,多用些险韵奇字,“死”“老”这样的字常见于他的作品。本诗以“死”结尾虽然苍劲深邃,却终多了鬼气少了罡气。所以唐人称李白为“诗仙”,称李贺为“诗鬼”倒是很贴切。

李白的自由洒脱和李贺的愤世奇诡衍生了两种不同的浪漫诗风,也正因为这些不同的人生,不同的人性,才能造就这样瑰丽多姿的诗文。各物好坏都自有其规律,世间万物大抵如此。

§§§第五节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此生只为你而驱使

塞下曲六首(其一)

李白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应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不知道有多少诗人,身在中原,心系天山。天山对他们来说,是雪域边疆,是剑胆琴心,是沙场报国,是茫茫乎天地无垠中男儿的梦。前有太白的“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后有陆游的“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千古繁华万丈豪气终究化为一声“此生难料”,终是光怪陆离中的迷迭,是尘埃落定后的空叹。

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有“诗仙”之称,是唐朝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的一生尽是传奇,曾“吟开锁闼窥天近,醉卧金銮待诏闲”,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更“脱靴力士只羞颜,捧砚杨妃劳玉指”,终“宁知江边坟,不是尤醉卧”。他一生不以功名显露,却高自期许,藐视权贵,肆无忌惮地嘲笑以政治权力为中心的等级秩序,以大胆反抗的姿态,站在盛唐政治文化的巅峰上酣畅淋漓地大笑,仰首灌下一盏玉露琼浆后洒然泛舟而去。

太白的诗雄奇飘逸,艺术成就极高。时人赞他“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这也是他的诗歌中最鲜明的艺术特色。在他千余首诗作中,乐府、歌行及绝句成就为最高。其歌行,全然打破了此前诗歌创作中的一切固有模式,空中生花,笔法莫测,达到了任气随性而摇曳多姿的高妙境界,如《北风行》: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纹金鞞靫。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且看其诗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流畅程度,以及长短句式的使气任指,还有场景切换的自在从容引人入胜,真是人不在诗外,诗尽在心中。在立意上,这首《北风行》也是一首描写从军生活以及征战之苦的边塞诗,不仅有思妇的哀切,又有物是人非的遗憾,更有埋骨边陲的苦恨,寥寥数语,承转糅合得自在随心,却又意蕴深远。

再看其绝句,清新明快,飘逸洒脱,能以简单明了的文字表达出绵密深彻的情思,如《关山月》和《子夜吴歌·秋歌》:

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子夜吴歌·秋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同为边塞诗,此二章都从侧面描写了征战中的离人之苦,其“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篇不可以句摘,句不可以字求”,真乃慷慨天成,民歌本色。他轻描淡写地勾勒出家中妇人与边陲战士的相思以及不得见,用字平和,清淡而深刻,仿若一声遥远的叹息,轻柔悠长,却让闻者不忍。

太白这种自在随心毫无章法可循的写作风格正是源自于他跳脱反叛的性格,他有强烈的自我表现欲,感情的表达具有一种排山倒海、一泻千里的气势。他又有一双清透高贵的眼,不容半点儿污渍,看尽人间美色,于是他描绘的自然风光,雄奇奔放,俊逸清新,不落凡尘。他抨击的时政、揭露的现实,洞幽烛微,入木三分,尽展他的愤怒和嘲讽;他抒发的理想抱负,矢志不渝地追求“谈笑安黎元”“终与安社稷”,最后毅然摘下官帽回到广大山川之中,留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洒然身姿。而这首《塞下曲》,已是这样一首描绘风光,展现现实,抒发理想的诗篇。

《塞下曲》出于乐府诗《出塞》《入塞》等,多写边塞军士战时的艰难奔命,闲时的严阵以待,刀头舔血、马上颠簸的生活。而这种题材到了太白手上摇身一变就美得清新脱俗起来。他独辟一格,硬是把这边塞生活写得既豪气酣纵,又浪漫飘逸。

他的开篇如天山般巍峨而居高临下,如《关山月》的“明月出天山”,如本诗的“五月天山雪”。五月的天山,仍是积雪浮云端,既无雪花飘摇,亦无春花绽放,只有逼人的寒气弥漫在天地之间。“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直言眼前无花,是因为心里藏着江南的锦绣春色,心下不由比较,哦,无花只有寒。此时的中原已属初夏,而天山却依旧“只有寒”,以此可见其余三时当是如何料峭了。此二句举轻而见重,举一而反三,语淡而意浑。同时,“无花”紧启“笛中闻折柳”,“折柳”即《折杨柳》曲的简称,相传为汉代张骞从西域传入《德摩诃兜勒曲》,李延年因而作新声二十八解,充当武乐,后人多用此作伤春惜别之辞,其中怀念征人之作尤多,一如“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边塞地广而荒,放眼望去尽是黄土。春季已经过去,竟无半点儿花枝点缀,将士们在营中逡巡,忽然听到若有若无的笛声,仔细分辨,竟是这首惜别之曲。笛中杨柳依依,眼前雪域万丈。将士一面思乡情切,一面金戈铁马。循声望去,一张沾染了风霜的年轻脸庞正执笛而奏,老兵看着他又想到自己的过往,想到自己的家乡,想到自己的妻儿,不禁心绪难平,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只能把牵挂放到那路过的飞鸟身上,即便眼前“春色未曾看”,但只要家乡春意盎然就足够了。这句看似写边地闻笛不见春色,实话外有音,意谓眼前无柳可折,花明柳暗乃春色的表征,“无花”兼无柳,也就是“春色未曾看”了。这四句意脉贯通,措语天然,结意深婉,不拘格律,如古诗之开篇,前人未具此格。

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评此四句“一气直下,不就羁缚”,这也是李白的真实写照。他一生“不屈己、不干人”“平交王侯”,即便几度大起大落也极尽自在逍遥,正如他在诗中所说:“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他被权贵追逐供奉,金玉生活,却也发出“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的嘲讽。他受帝王的恩宠厚爱,身处旋涡中心却敢坦言: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而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他发出了最响亮的呼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至此,他找回了属于自己闲云野鹤般的自由心,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接着说诗句。由于战事紧急,战士们常常在拂晓便随着军鼓声拉开一整天的厮杀序幕,怀着一去不返的决心,或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或是侥幸活命隔日再来,反正总是要为身后的那片疆土不断向前。

鏖战结束,鸣金收队,回到营地哪怕是休憩亦是枕戈待旦,怀抱马鞍,随时准备着冲锋陷阵。在战士的心里,生命就是一场无止境的战斗,没有时刻的停歇,战鼓一响,便是杀敌。诗人以片段写全景,只截取“晓”“宵”两个场景,反映战事的紧急和将士军纪严明、时刻准备投入战斗的精神。“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变幻的场景,紧张的节奏,使人不由自主地相信这是一支疾行如风、斗志如火的队伍。

古时行军,用鸣金击鼓的方式来整齐步伐,截止进退。这里写“金鼓”,则是为了烘托紧张的气氛和严肃的军纪。本来,宵眠枕玉鞍会更加写实,而这里一个“抱”字,紧张状态跃然纸上,似乎一当报警,“抱鞍”者便能立即翻身上马,奋勇出击。而仅以“五月”概四时以及仅以一“晓”一“宵”来勾勒全天生活,可见太白行文用字之妙。

直至此时本诗都在描写边塞生活之艰苦,似有怨思,不防末二句却陡然一转,音情突变:即便行军打仗的这一切艰辛寂寞,边疆将士仍是为国效力满腔热血豪情如许,愿以腰下剑,大破楼兰国。

关于“斩楼兰”,这里有个典故。却说楼兰王贪财,屡杀前往西域的汉使。傅介子受霍光派遣出使西域,以金帛财宝诱楼兰王至帐中,斩其首而还朝,为国立功。因此,太白是在用典表达边塞将士的爱国激情:“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愿”“直”两字,意态轩昂,慨当以慷,足以振全篇。“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是全诗点睛结穴之处,生动有力,苍凉雄壮,意境浑成。这写法与“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边疆将士心里,保家卫国是一种高于一切的使命感和荣誉感,在漫长的军事操练和无尽窒息的凶恶战事里,真正支撑他们的是同泽之情,是对家乡的思念。有人说“无欲则刚”,也有人说“有欲愈强”,因为人一旦对某件事产生了执念,往往会创造出绚丽绝伦的生命奇迹。

太白是雄心万丈的浪漫主义者,他的浪漫和他的豪情,在历史的天空中交织成一幅耀眼的风景。他写天山,美而高远,一种空旷的距离感,使这豪情如长风回旋,大有施展的余地和予人以想象体味的空间。太白是很有意思的人,他的诗总是有一种堂皇的美和气度,在江湖,便是鲜衣怒马,睥睨王侯;在庙堂,便是玉堂金马,锦绣文章;在沙场,也是金鼓玉鞍,豪气干云。他自有琼珠碎玉的文字来描摹他的逸气豪情。此时,他的笔下是一支凌厉凶猛的队伍,这支队伍将士一心,不惧天寒战事险,只愿以七尺之躯,酬国家之难。

他们征战天山,锋芒毕露,他们没有“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书生之怨,而是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去履行保家卫国的宏愿,剑指楼兰,马踏匈奴!

才情有很多种,但是浪漫主义者的才情,绝对是容易让人炫目的一种。唐代的边塞诗是历代边塞诗之集大成者,王昌龄、王之涣、高适、岑参各有所长,但窃以为能把边塞诗也写得如此浪漫飘逸的,当是非太白莫属了。

下另附五首:

天兵下北荒,胡马欲南饮。横戈从百战,直为衔恩甚。

握雪海上餐,拂沙陇头寝。何当破月氏,然后方高枕。

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

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

白马黄金塞,云砂绕梦思。那堪愁苦节,远忆边城儿。

萤飞秋窗满,月度霜闺迟。摧残梧桐叶,萧飒沙棠枝。

无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塞虏乘秋下,天兵出汉家。将军分虎竹,战士卧龙沙。

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玉关殊未入,少妇莫长嗟。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

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第六节支离瘦骨挥重剑,无情有恨堪叹惋——谁是人间惆怅客

若将唐诗比作一片玉树琼林,其中有一株奇葩,便是《昌谷集》。

诗人李贺为诗真呕心沥血,他以透支生命为代价,在人生的短短二十七年间,创造出大量奇光异彩的诗作,若说别人的诗是柳外莺声,那他的诗无异于杜鹃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