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低于海平面:荷兰生活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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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奇葩创造奇迹

我从小长到大,基本上是被训大的,小时候父母训,上学了老师训,上班了上司训,没人训的时候自己训,名曰:批评与自我批评。不要到处跑,不要高声叫,行为要乖巧,成绩要考好……举手投足都有规矩等着来束缚我。天天担心这么做别人会不会说我,那么做别人会怎么看,反正得替别人活着,每句话、每件事得先看能不能让“别人”满意。小的时候老师让大家说自己的理想,我的理想不是科学家、老师、军人,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当“别人”。天天幻想着能成为“别人”,这样就可以不被人说,可以想批评谁就批评谁,看谁一眼谁心里就得发毛!这么说吧,经过“别人”长期对我的监督和约束,如果做一件事,“别人”没有批评我,我一定会诚惶诚恐,如末日降临,天哪,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别人”都懒得管我了!由着我放任自流了!

到了国外,第一个要适应的就是“别人”不再批评我了,“别人”竟然天天在夸我!二是不用天天担心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挤破头地想混进“别人”的队伍里,在这里你得想方设法从“别人”堆里脱颖而出,出尽百宝不能和“别人”一样,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以至于我好长一段时间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关键是搞不清自己是谁,莫非我实际上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完人”?

西方人的赞美简直是铺天盖地,打包奉送,送一搭十,应有尽有。见了面先把你从头夸到脚,从头发开始说起:你的发型好漂亮,东方人的头发真好,像丝绸一样!我当即就愣住了,她夸的是我头上这堆草吗?然后夸你的气色:你的脸色看起来好极了,像清早的露珠!我的脸色像露珠?这是什么比喻手法?接着夸你的打扮:你的外套颜色真好,我太喜欢了!天啊,一个破夹克而已!我去上课,维达娜女士平均每三分钟送我一句“太好了,你真棒”,开始我羞涩地笑笑,后来就怀疑了,就这颠三倒四的语法、七拼八凑的造句也叫“太好了”?您挤对我吧!再后来,也就习惯了,随她夸去,我的水平我知道。朋友们见面,我问他们要喝点什么,他们便瞪大双眼:雅昵!你现在英语说得这么好了?真是让人吃惊了!我的妈呀,这几句我在国内就会说,再说大家见面必要来一套,一天说八遍再说不好才真是“让人惊奇”呢!这还不算完,还得发挥,继而对我先生说:你太太真优秀,才来几天就能说得这么好!先生解释道:她以前也有点基础。别人(此别人非彼别人)赶快说:那也很了不起!我到中国一年多,只会说“你好”和“谢谢”!根据赞美的语气和频率,我不得不认为我有过人的“语言天分”,将来中西方文化交流就指望本大师了,虽然到现在我和人聊个天还得手脚并用,指天画地。

请朋友到家里玩儿,那绝对能保证你的虚荣心能满足到顶峰。我在墙上挂的中国结,被他们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夸得没有边儿,直到我确信那是我亲手结的为止;摆放在家里的一些装饰品,被夸成稀世罕见的艺术精品,其实不过是在中国小店里买的刺绣小摆设,10块钱一个。我才客气了半句,说这都是买来的,没什么。对方马上说:这说明你有眼光!有品位!至于我做的菜,在国内的时候爸妈吃一口就要给我补半个小时烹饪常识课,到这里成了大师级作品,让他们夸得我几乎有开餐馆当大厨的念头了。我做的小针线活儿,被夸得那简直就是织女下凡,让我居然萌发了开家成衣店的想法,虽然目前只会缝裤边儿。当你成为被夸奖的对象时,你一定要脸皮厚,无论听到多么离谱的赞美都要忍住脸不红,心不跳,手心不冒汗,骨头不发轻。而且千万不能谦虚,你若谦虚那就是在给你的朋友们找麻烦,这就意味着他们得再找出更多离谱的例子来证明你确实值得大夸特夸、一夸再夸。形象点儿说:也就是他们用赞美把你夸成一朵花,你这朵花做的任何事情都可以用“奇迹”来形容,所以即便你是一朵花了,也不是普通的花,是奇葩。奇葩做的任何错事、傻事都是瑕疵,全都是肉眼看不见的,统统忽略不计,你可以继续当着“奇葩”,同时创造着“奇迹”。当然同时也不要忘了,你周围全是奇葩。当你夸奖别人的时候,千万也要不遗余力,在心里先假设对方是个幼童,那么他所做的任何事都是让你惊讶赞叹的,别管他今年是40岁还是50岁,先减掉一个零再说,词汇选择最好全部选用最高级,全是“太好了”、“太美了”、“太那什么了”等。

除此之外,自我表扬也非常重要,老外一个比一个“烧包”,有点成绩就沾沾自喜,到处炫耀,要不人家怎么夸你呢?所以做一道好菜、种了一棵植物、养了一只善解人意的猫都要满世界地说,大事就更别提了,那得说一两年。我们的朋友通的房子就从翻修那天起,一直被他自己还有别人夸到竣工。从一个细节就能发现老外没人愿意当绿叶,全当自己是红花。注意看国产片和进口片片尾的演职员表,国产片片尾把演职员连赞助单位都列上撑死了两分钟,进口片片尾则呼呼啦啦至少要出个七八分钟朝上,没有一个无名英雄,连送盒饭的名字都能被列上。我家先生也学会了,那天我听到他和朋友说:我太太今天自己去市政厅办事了。我还没来得及堵上他的嘴,赞美就像雪片一样飘过来,好像我独自去五角大楼里偷了一份军事情报一样。实际上我只是把通知单交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把我的居留证递给我,全程不到5分钟,用词两句:“Hello”和“Thank you”。面对铺天盖地的赞美,我保持了超级的克制和冷静,以顽强的意志抵挡住了所有来势汹涌的糖衣炮弹。嘿嘿,有三十多年被批评的经历打底,几句甜言蜜语就想把我搞定?原因很简单,要是照单全收,那我只好一直在天上飘着,别人拖住我的脚都阻挡不了我无限膨胀无限上升的趋势,我会认为自己左手一伸能到南极,右手一伸能到北极,这地球说什么也盛不下我了。

我听到一个故事,可以用搞笑来形容,但它的确是真实发生的。某公司下属工厂里有一个操作工,左培训右培训他还是整不明白,连开个阀门都让人提着一颗心,稍不留神他就会开错。这样的员工结局是什么,随便找个人问问都是一个回答“炒了呗”。该员工看来是免不了失业的命运了,谁知上司却不这么看,上司认为可能是他不适应培训方法,所以专门安排两个技术人员为他编写了“因材施教”的培训方案,寓教于乐,通俗易懂。可该员工还是学不会,怎么办呢?看来是鼓励不到位,就号召全体员工都来表扬他、鼓励他、安慰他,好不容易学会点什么,还要口头及物质奖励,结果该员工还是不争气,今天学会明天忘。气人的是他竟然还挑别人的毛病,反正不是他的错全是别人的错,像这样的员工,不群起而炒之更待何时?可是上司的“慧眼”发现他挑毛病挑得很好,很“一针见血”,他适合做工厂监督嘛!所以这个操作工因为学不会操作流程而直接跨入白领的行列,成了管理人员。事实证明,他真的监督得很好,挑毛病是他一大特长兼兴趣所在,他发挥得淋漓尽致,登峰造极。

还有一个老先生,身体不好,每天只上两三个小时班,公司对他的态度竟然是感激涕零,树成了典型,号召大家向他学习。为什么呢?因为按照公司的制度,该名员工凭贡献完全可以不上班而照领薪水,而他竟然以高度的责任心和顽强的意志,每天出现在公司达两三个小时之久,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这是什么样的品质?提到海拔8000米以上都不为过。

和我们来往比较密切的4个朋友,有一家有4个孩子。这4个孩子相差也就一两岁,我亲眼目睹了这些孩子被夸成了什么样!到了他家,爸妈郑重其事地把孩子们叫出来,站成一排,挨个儿夸,大女儿是未来的园艺师,作品详见窗台上那几盆花,大儿子是未来国家足球队的主力,战绩请看院子里围墙上的洞,小儿子是未来的外交官,请接受他亲切友好的会见,小女儿才8岁,是未来的服装设计师,请看她把裤子剪成什么样!这个时候你得赶快把你的赞美放大100倍送上,同时想象一下在园艺博览会上、世界杯赛场上、新闻发布会上见到以上人物时的兴奋与激动,要夸到你自己都确信你是在和一帮未来之星会面为止,最好能在他们成名成家前先留下合影和签名。

孩子们一点儿没辜负这一番夸奖,下面开始才艺展示,最让人惊奇的是小儿子,果然有外交官的风度,走到我面前,极其绅士地伸出手与我重重一握,声音沉着,颇有气势:欢迎您来到荷兰!希望您喜欢这个国家!我顿时就忘记了面对的这个男孩才不过10岁,差点没屈膝行礼说:谢谢大使,这是我的荣幸!孩子被夸成这样还能保持镇静,这还是孩子吗?在我们交谈时,孩子们不时参与其中,发表自己的意见。我感觉不太像在和孩子们说话,他们的思维和谈吐很有见地,逻辑性很强。“真是太让人惊奇了!”“太优秀了!”,这个赞美的确是发自内心的。

我问他们上学的情况,他们很开心地给我作介绍。小外交官正想作一番全面阐述,爸爸妈妈却提议让小女儿来讲,因为小女儿生性有点羞涩,需要锻炼。小女儿小脸儿憋得通红,但还是勇敢地站起来,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和我水平相当)介绍她的学校、她的老师、她上的课,还有她的朋友。全家人都鼓励地看着她,场面真是温馨感人。当她讲完以后,小外交官哥哥走过去拥抱了妹妹:芮娜!你真棒!芮娜小脸闪着兴奋的光彩,像个小明星。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我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回屋做功课去!我妈经常对客人说:我这个孩子啊,没治了!天天就想玩儿,上课也不专心……综合起来就是一个小废物,扔了算了。每每此时我就羞愧地低着头找地缝儿,心里觉得对不起世界上所有的人,恨自己给爸妈丢脸了。和眼前的场面一比,我简直就是捡来的孩子嘛。

在公园里,我经常看到年轻的爸爸妈妈鼓励孩子自己去爬高上低,小小一个坡,孩子爬上去了,家长们激动得好像孩子爬上了珠穆朗玛峰。还有一个爸爸竟然伙同孩子去捞地沟里的杂物,一大一小两个脏兮兮的破烂王干得热火朝天,妈妈则在一边加油鼓劲儿,为未来的环卫工人大唱赞歌。那天小外交官的父母请我们到他家去庆祝“小女独立做出两只烤鸡腿”。从超市买回来的加好作料的鸡腿,放入烤箱,府上千金所做的事就是设定好时间,不要让鸡腿烤成焦炭。这是多么艰巨的工程啊,太值得庆祝了!人家妈妈说了,说自己小时候烤过好几次炭才学会,其千金竟然一次成功!父母脸上大放光彩!看得我真想哭啊,我第一次跟邻居大妈学会了炒土豆丝,激动地让妈妈尝,妈妈却说:你看你把灶台弄得到处是油,还不够添乱的!我的自信心找到了,我小时候比她天才多了,但都被埋没了,我一直自觉地把自己归到笨蛋一类,今天总算平反了。

在国内,爸爸妈妈先假设孩子是一个小天才,然后高标准严要求,稍有差错便痛不欲生,原因很简单啊,天才怎么能语文只考99分呢?在国外则刚好反过来,他们假设孩子是一个笨蛋,低标准松要求,随便做点什么都惊为天人,可不是吗,小笨蛋竟然能自己写出一篇作文,这不是文曲星下凡又是什么?其结果就是中国的小天才被训成了小笨蛋,外国的小笨蛋被夸成了小天才。这套方法拿过来推广得有个过程,比方说我这个实际意义上的笨蛋被夸成天才以后,就很难接受自己不是笨蛋这个事实,从而产生了逆反心理,认定他们在说谎,搞得自信全无,疑神疑鬼,直到被人天天夸,时时夸,全天候、全方位地夸,谎言重复了一万遍我才勉强相信自己比笨蛋聪明多了。一旦觉得自己比笨蛋聪明了,那么离天才就不远了,直到你确信自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奇才为止。此时你的生命多宝贵啊,离开你地球虽然不会停转,但肯定转得不太好。以上路程走完以后,你也就很快加入到唱诗班,主要曲目是赞美诗,对你见到的任何人、任何事,上到天空,下到尘土,外及旁人,内及自身,全都赞叹不已,哪个不是空前绝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