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生来贪心,爱占便宜,却不知赔本不赔本,又爱凑热闹,好奇到叫人烦,妈妈常嫌我们啰唆,就吆喝说:“讲一个影,生十外个子。”这句话实在不通,哪有说了一个影子,就出生十来个孩子的?但意思是骂我们黏缠不放。
先来说一个糖贩子,约三十七八,推着一辆破脚踏车,在人家廊前的电线杆下做起生意来。这家人家突然跑出一个两岁大的小女孩,肚上只穿一件小围兜,冷天冷地地光着小身子跑,我看她满脸的笑,冲着小孩子来回转,一溜烟又翻进门槛朝家里奔。我特意候在廊边等她出来,厅前只见一包包米袋堆着,原来她家是做肉粽的,她不怕冷,大概是才从蒸笼里跑出来透气的。那小贩一副输了钱的落魄懒洋相,嘴里嚼着红槟榔,头发顶心泛着头皮,全身上下见不出个清爽来,嘴巴忙得没空发笑,只是冷冷地坐在凳上做活,随地看到他,就有一圈孩子围着,我笑他像一团蜜,小孩尽挨着他舔。他的吃饭家伙又简陋又齐全,偏又哄得众小孩扒心肝地掏钱买他的糖,也因为他从不带笑容,又吝啬到光溜溜,寻不出半点剩糖片,我就要定定看他怎么个做活法的。
小孩假日里总往他那儿去投钱,他像个大扑满。他的老爷车可真用得无一处是闲地。首先车座就改造成长方形的工作台,又前头的车灯拆去另接出一块铝板,是专供小孩在上面戳糖片的。后座用木板隔起放两个小火炉,用来热糖匀糖,炉边一个小罐子装着几枝大小木条,是用来碾糖或画成各种形状的,下面悬着奶粉罐子,盛满黑黑的炭块,旁边又挂着一壶开水,他用一只茶渍厚厚的小碗喝水。他坐的小板凳回家时也可以倒穿在车把上,毫不碍地方。工作台用的是一块铝片质地,下面装了扁抽屉,里面隔着几道格子装一元、五元、十元的钱币,还有一格专门搁槟榔的。铝片上又撑出木架子,钻了洞洞可以插糖旗,还挂他的擦手毛巾,红渣渣的一片。架柱上又钳着一盒小头针,小孩子可以取了去戳糖片;一块钱买他一个拇指大的片片,上印有三个小匙样,如果沿着匙边割下完全的小匙子,就可以和他换一支糖旗,不想交换就要花两块钱买一支,糖旗是用糖汁煮熟了,掺进色素,抹在铝片上,再用小木条将糖圈划成金鱼、蝴蝶、鸭子、红萝卜……一等糖凝固了,就用扁刀翻过面来,另用一枝细长竹片沾了糖立起来。小女孩大都会买现成的,递了两个铜板,好满意地抽起一只公鸡来,张大口放在嘴里,一合唇就化成一团糖汁了,转眼那只公鸡也跟着隐在舌根下不见了。
小男孩就不这么做,他们硬要贪便宜,两块钱买了两片小匙糖到车前来,一共六个小匙样,沿着边边来回划,一用过力就断了匙把子,裂了匙颈,紧连的一支也会受波及。再隔壁的,他就小心聚神地着力,偶尔成了一个完整的,哈一声,将剩片残点抹在嘴里,也只够沾沾舌尖,然后用食指沾了口水,朝下贴着托起那个小匙子在指尖上,带去和那人说:“这个行不行?”那人也不回答,只是捏起小孩指尖上的匙儿往糖碗里一丢,小孩睁着笑眼又说:“我要换小牌子,等一下一齐拿糖旗。”然后又绕到前头铝片上戳第二片,两脚开立,躬着身,左手按着,右手轻轻地从匙头划下来,“嘿,又一个。”旁边他的小弟走来:“阿哥,给我一个,我也要弄。”他不理,小弟弟得理不让人地说:“那一块钱是我的,你要给我弄一片。”他只好把完全的那支小匙先搁一边,将剩下的两支割开两半,一边给他小弟,小弟弟也去取了一根小头针,一触糖片就裂成两片,断成小拇指的一半大小,他自顾划他的,小弟弟碰碰他的手说:“阿哥,我的断了。”他被一碰也裂了匙颈子,索性把残片拨到铝片边边,扫到掌心里往嘴巴一拍,糖片子却留在唇上进不去,要掉不掉的,他瞪了一眼:“都是你!”即刻又沾起完好的那一片去换一个牌子,放在袋袋里,然后又掏出一元铜板换一个糖片,死心塌地地贴钱赌着。我站一边替他紧张,提醒他:“小心,不要太用力!”他也不抬头,尽管贪心地划去,我看着看着却生气起来,对那个嚼槟榔的人生出恶感,他也太小心眼了,印了那么小的匙子叫人戳,别的糖贩才不这么捉弄人呢,至少也有一块钱铜板的圆面叫人剥,不必用上小头针。一元买得大拇指头大的糖片实在太骗人,最不应该的是他自个儿买了一大碗猪肝面呼噜呼噜地吞吃,小孩的零用钱全丢在他的面钱上了,我不喜欢他当着我的气头上吃面,这不是很滑稽吗?他又不笑,连个大人样儿的风度也说不上,槟榔嚼干了,随口就吐到马路上去,邪门邪样的令人讨厌。骗小孩的钱倒也不怎么,最坏的是他弄了小孩子的玩意儿却不领着他们玩,一心一意只在铜板上,儿童们和他只能是贸易上的关系,玩的后面完全没有风景,我后来真是不忍心再看他做活了,恨不得踢他一个四脚朝天,做活究竟不是这个样儿的,小孩的玩兴哪里可以这般给糟蹋了?
我每回走过电线杆,还是停下来看,因为小孩的天真烂漫和眼前好天气的百无禁忌,他纵使这般坏也还是由他了,至少我是诚心诚意在看这群小孩的,也和他们一起玩耍着,见他们用坦白而稍带一些昂贵的眼光看糖贩时,我就瞪视那糖贩,很想替他们出口气儿,或代他们付钱。可是小孩多得不可思议,我只有热情而鼓励地看着他们,试着用眼睛告诉他们说那人是无趣的,你们尽玩你们的吧,天是这么大呀!
再来说一个卖地瓜的哑巴。
我和妹妹正赶着中午的火车北上,临走前太过蘑菇了,只剩得半小时光景,又要先转一趟公交车,我急得救火似的,专抄捷径走,妹妹倒是慢条斯理地跟在后头,反正有我打前锋拦车,正待横过人家后院到对街去,妹妹突然叫住我:“你看,卖番薯的!”火急下她还有闲情哩!我不太理会,她又示意我问问看,也好买了车上吃,我于是走近车劈头就问:“一斤多少?”他并不接腔,我却开始烦躁了,没有闲工夫再蘑菇了。跟着妹妹也上来问,他还是不答,却从罐子里抽出一支牌子,上面写“一斤十四元”,我们才发觉原来是哑巴哩。我却也不同情,向他伸了食指和中指,他就挑了两个给我,还用破报纸包着,然后交叉着两只食指表示十元,我量了量掌中的重量,向妹妹努努嘴:“他没秤,怎么知道是十块钱?”妹妹说:“没关系啦!”我不听,赶快放下来还他,对他摇摇手,他愕了愕,我已经跑过对街去了,妹妹却过不来,车子一辆接一辆不让她穿行,我在这头张牙舞爪地穷喊:“快呀!火车都快开了!”
站牌下公交车老是不来,倒是哑巴“咿呀咿呀”推着车子过街来,我这才良心发现,妹妹又在一旁说我太计较了,不体恤人家是哑巴,还认真和他论斤论两的,要是她早就买下来了。我一下子也分不出哑巴和常人有什么不一样,还和妹妹分辩说,他为何不上秤台,所以我不买他。可是越来越觉得心虚,当真是自己的不对了,也越是无地自容,好像他的不会讲话是因为我的缘故,后来忍不住了。“那我们再去买他一次。”妹妹看看我,似鼓励又挖苦地笑了笑,那哑巴正要岔入小巷里,我们急急追过去,拿起纸牌指了指,他晓得我们的意思,立刻挑了五个,又从顶头上取出老式秤杆来,将地瓜放进一个铝碗里,刚好一斤,三人都开心地笑了,我掏出五十大钞给他找,他从饭盒里找出六个铜板和三张十块钱给我,我红了一脸,转身就跑,公交车也恰恰开了来,幸好解了我一番窘态。
火车上妹妹吃了三个,吃得想瞌睡,我只吃一个,还一直想那个哑巴,妹妹却说:“我怎么越吃越困,里边会不会放有哑巴药?”我说:“该哑巴的是我,你还猛吃哩!”
有一天,太阳暖暖地照着草地上的小孩,圆嘟嘟的一个影一个影在跳圈圈,我也蹲下来和他们晒太阳。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包鱿鱼丝在吃,其他小孩盯着她看,我说:“你分不分给他们吃呀?”她答:“这是妈妈给我的,我给哥哥吃一丝了。”她哥哥就得意地跑向一台破锈的摩托车旁边,说:“这是我爸爸骑的,昨天晚上他酒醉了,给车子撞了,死了。”那女孩口齿不清,也争着说:“死去呀,死去呀,他给车子碰了。”我很紧张,看他们又那么高兴,门前也不见有丧事状,再问一句:“你爸爸现在在医院吗?”小女孩抽出一丝鱿鱼咬着:“他今天早上活起来,现在去做工,昨天晚上死去了。”她哥哥也和着说:“对了,他又去做工了。”我听了半天,不知怎么一回事,他爸爸死了怎么又去做工,大概不是真的死吧,小孩却一直说他死了,“死”字经他们一说反而不可怕了,“童言无忌”果真是化凶煞为吉祥了,但在这种年关里轻触“死”字还是觉得痒痒的,不如说“活”字的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