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今年夏天毕业,想去当教员,也寄给我一份甄试简章。我很清楚自己的“淘汰病”,一上中学,背过身就不认小学的一切了,连老师们也视以“过去完成时”,曾是陪我长大的,教我认字的,但如今我是“游子不顾返”了。本性难移,戴了方帽子出来仍是要否定前此四年的光阴,毕竟都是成长的日子,“今是而昨非”的习惯总没个胶着点。十六年的教育,还属小学时代给了我尊贵的学历感,如《易经》的“蒙卦”:“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而中学以上便一派的填鸭式,像吃维他命丸的借药力补给营养,不是身体上自发的健康,于是思考的能力也随着萎缩不进,甚至倒退成“小儿麻痹症”。我笑指班上着学士服的团体照说:“像不像幼儿园大班的毕业照?”小侄儿跑过来细瞧一番,瞪起大眼睛,不服气地质问我:“你们怎么可以学我们这样穿,又跟人家戴一样的帽子!哼!”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看阿昭那么感兴趣于甄试,颇当成一种事务或应征国泰保险的当然状,我也好奇起来,把一向最怕“为人师”的心虚暂时摆下,喜滋滋地和阿昭约着跑去报名。手里握着毕业证书和四张照片,嘴上不住地乱哼,好像很高兴似的,连自己都觉得诧异,倒不像是去甄试,像是凑热闹赶集来的。
才九点刚过,报名的队伍已经弯了几弯,每人手上抱着大叠的资料,不像我才只薄薄的一张,我赶紧塞进帽子里,佯装个无事人。那死阿昭不晓得躲哪儿去了。太阳亮晃晃拍打在胳臂上发痛,大门口摆了几个地摊卖《甄试大全》《历年甄试考题详解》,原来阿昭也蹲在那儿翻挑。我挨着他问:“选贺年卡啊?”阿昭横我一眼:“什么时候了,还说风凉话!”我赶紧端正身子也来挑,一边暗笑不住。阿昭倏地立起:“好了,就这一本,六十块。”我又作怪,怂恿他和书商杀价,杀回几块钱来买冰水喝,阿昭只是拉起我来,命令似的发话:“你比我会讲话,你去问那个人,我们可不可以报名。”我乖乖地挽起草帽,大方地请教审核人员,单凭一张毕业证书可不可以参加甄试,审核的人看看我,当着满屋子的人大声宣话:“你这样不行的,你没有修教育学分,又没有教学经验,不合简章上所列的资格……”我环视周围的人都是教学有年的老资格,他们当年又是如何取得资格的?正想和他辩理,声音高不过,也就罢了,自己原是来探探行情的,不比阿昭的认真。
阿昭也不抱怨,却说:“我们还是回乡下去甄试,这儿不是我们的地盘。”煞似摆地摊的味道。我却正色说话了:“阿昭,你去教国中生,我可是要教高中生来得称意,我自己去毛遂自荐,也不想和这班人排长龙、背甄试大全,不成,仍回台北另谋他业。”我做这打算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渐渐像个大人样了,前辈们弱冠而立,我已晚了几年,这回可要试试自己成人不成人了。
我真的回乡下来了,探听得某一高中有国文老师的缺,市长亦曾是该校的老师,我们又与市长是老邻居,隔个竹围住着,亲如堂房兄弟,如今他当了父母官,见了面仍是行的过去的礼数,辈分长幼依旧,而他一人腾达,亦如两家人的福气。父亲挂了电话请他引见,市长先生立刻驾了车到家门口。“你带着履历表,我们这就去见校长。”摩托车嘟嘟嘟就将我载了去,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台北,和市长最是陌生,而此刻却亲如自家人,星空下,市长像个大哥哥般地载我进城去,因为小妹妹的脚扭伤了要上医院。我侧身乖顺地坐着,路过市场,人来人往都认得市长先生,车子停停走走地蜿蜒前进,市长只顾着开车,我则拿目四望,好是一番祥和市景,像旧时元宵节、中秋赏月,官民一如陌上人家,万物各得其所,万民各得其位。而此时我是去毛遂自荐的,是当着大事的……
校长不在家,夫人陪我们说话,市长做了介绍,便端坐像位听话的小学生。市长人未到不惑之年,听他初出茅庐地叹一句:“唉,市政工作是不好做……”我当下为之惊动,夫人答:“年轻嘛,经验少,就需耐得住磨……”其实市长的问也是他自己的答,此刻提出来说说是一种对前辈的尊重,是晚生请益的谦逊,也是明知故犯的撒娇。市长偶尔回过头来看我,我赶忙点头示意,想起垓下的楚霸王也当是这番年轻而奈若何的表情,人世的忧患荣幸又岂是这一句两句话了得?
辞别出来,市长拍拍后座要我坐上,一面抱歉地说:“看样子是没有缺额,外面误传的,但我会再和校长联络,这一趟来,像报个备,随时会有人事更动,随时再通知你。”我连连点了几个头,感激难言,单是这番引见,我已见识到人世的一个大场面,纵使不遂,我也毫无怨言。我还决定去试试国中教员甄试,为的是对人世的敬重,虽则我想“待价而沽”,想等人家来延聘,然时不我予,我便也去就事,即使不中,算也曾撩拨它一番,不枉一场了。
到了家廊下,市长停了车自动也上了楼来,大哥、母亲出来见客。大哥曾是他的学生,便行师生礼节,母亲与他同辈,行以平辈礼数,我视他是百姓父母,则以市长称名。递茶闲谈间,墙角赫然出现一只大蜘蛛,市长先生第一个发现,忽地风一般离座,抡起报纸就打,没打着,继续追着墙边打,等大哥跑去找来了苍蝇拍,市长已经“啪啪”两下解决了大蜘蛛,还风趣地说:“这个要除掉,晚上会坏人嘴角。”一番追打热得耳后颈项满是汗渍,市长掏起手帕随意拭了拭也没拭干净就要下楼,我们齐齐送到廊下,笑谈间仍是闾巷风光。市长谦虚地牵车告退,母亲笑说:“那年啊,看你跨在牛背上看书也是热成这个样子,做了市长还是这样会流汗!”妹妹接着说:“那只蜘蛛也太好奇了,还不是为了想出来看看市长到底流汗不流汗才遭了打呢!”市长立刻抱拳道歉:“罪过罪过,刚才不该杀生的!”摩托车烟管“噗噗”直冒烟,我们说:“车夫在催驾了!”市长这才一跨离去,廊下烟雾袅袅,我假想我们是在汉唐的朝露里,虽身在二十世纪,也还是从汉唐的老祖宗那儿来的,民族的根性是先天生好了的,俗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中国的韧就是韧在这个根上,下辈子我投胎转世,也一定从这个根衍生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