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剧《醉酒》里有一句:“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是杨贵妃富贵荣华到了顶尖了,她仍有着不平,只因唐明皇不来,径自往西宫看梅妃去了,她就要来撒泼,要来骂他——“可恨李三郎,狠心把奴撇”——她的这一声不平之鸣,也正是她花容委弃于马嵬坡下的怅然。她或要来怪罪天地,与其这般,不若不来走这一遭了,平白地痴念、缱绻,不甘呀不甘!
妹妹防空节那天来电话说:“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简市长死了。”“怎么可能!他那么大的一个人,那么年轻,怎么可以!”“真的,是瓦斯中毒死的。死时衣服穿得很好,一句话都没交代就去了。”“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你没听错吧?简市长怎么可以这样!”
挂了电话,哽咽难说,再没比这更意外的事了。好端端的大男生,突然说是“死了”,那绝对是天大的谎言。我且信且疑,即使真个没了,也绝对不减他一分一毫的。整日里,心情凄凉到嘴上只是半句“人——生——在世、如——春梦——啊呵呀——啊——啊——人生——在世、如——春梦——啊啊……”反反复复就这七字。小侄儿才学讲话,我走一步,他跟一步,听我这么哼,他也张着小嘴巴“呀——啊——啊”,小脸上一圈的笑,偷偷地、吃吃地淘气,时而冒在我脚后,时而挡在我脚前,他哪里知道呢?“人生识字忧患始”,小侄儿才来到这世上,“人死曰鬼”,他是绝对不知有不动的人,也绝对不知忧患为何物的。
走在西门町陆桥上,前面来了人,后头也挤着人,擦身过去,一个踉跄半步,立刻心酸泪出,招牌上的霓虹灯强而有力地绕着跑,跑呀跑呀也模糊起来,公交车上和人挤着立足之地,车一晃也感动起来。这番嘈嘈杂杂,你推我挤的运动感,简市长此时此刻是再也感觉不到,任霓虹灯怎么闪怎么烁,简市长是再也看不到,他是对这一切世上的荣华凄怆都不理会了,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走了,如同他义无反顾地来。据说他的几个兄弟都年轻轻就不在世上了。
那,他在最后一刻里是想些什么呢?他是不是做了三十多年来最大的一个赌注?是肯定呢?是否定?真是叫人不忍往下想啊。然而我却不得不认定简市长是世上最大的赌徒,杨贵妃却不是的,川端康成也不是——他至少殉身于艺术的神祇鬼魅,因此,是再无人赌得过简市长了。
七日来复那天,我在日记上写到了简市长,想象他和衣躺在棺木内的神情,到底写不下去了。第十四天那日,我坐长长的火车回去,约齐了姊姊和妹妹,各骑着脚踏车,一步一步往市长家里踩近,一圈又一圈的轮子好像永远到不了,我甚至想掉回头……恨相识得迟,怨分去得疾,况死别耶?佳人难再得——如果,如果,一万个如果,一亿个如果和市长多熟识了些,他再有天大的委屈,也要分他个半边天来,那,市长就不会躺在那里了,死别啊,死别!
前院里看不见简市长常骑的白色威势跋机车,只放着长桌长凳供人签名。午饭才过,悄无声息,市长夫人在楼上忙活,我们自己找门进,近门处即侧置着市长的灵桌,白色布幔四下里垂挂,几几占满了整个客厅,市长带着微笑的遗像上头横着一幅“痛失长才”,灵桌上立着牌位,两根白烛、香炉、三盘水果。我木木地看着市长的相片,和两边悼念的字句,像风过池上,而我是一点儿水波也不起的……暑假里一个晚上,和妹妹才来过这个客厅,抱着一本书法,特来送达给市长的。市长倒了汽水给我们喝,是刚吃过晚饭,市长和我们聊了快一小时,还亲自送我们到前院大门,市长人高马大,衬衫领口微微泛着汗渍,眼镜框框也亮着汗光,恳挚的神情教我当下为之心折,肯定市长的人绝对是可以托三尺之孤的,是可以一辈子共大事共大业的……
我们三人各拈一支香拜了,朝后退一步就已抵着墙,想要细细明白起这是怎么回事,是真么?是幻么?我依旧木木然,若是单凭这张照片我是不能相信的。市长那样一个高头大马的人,他怎么可以甘心这样一动都不动呢?他是多么风光的一个人,像周瑜的雄姿英发、风流倜傥的大丈夫,这一定是天下的笑话,一定不是真的。
半天了,眼前只见市长的微笑,那么,市长的人在哪儿?白布幔的里边是什么呢?我推推妹妹,稍稍移过去瞧瞧如何?我们从灵桌的左侧绕去,才发现布幔下端,市长的褐色大凉鞋端正地并在一起,偌大的一双,擦拭得亮簇簇,这一定是真的了,市长平日最爱穿这一双的,此刻排并在这里,好像市长才脱了鞋上床去午睡。可是,市长人在哪儿?妹妹和我各掀起一缝布幔,嗬,好大的一座赭色棺木蹲在眼前,有房子一般大,是真的吗?市长真的睡在里头吗?再看看鞋子,再看看棺木,这时眼泪忍不住了,见不着市长的本人,但到底见到了他的鞋、他的棺柩,这回是千真万确的死别了。他是不可能再倒汽水给我们喝的,也不再跟我们聊天了,也许连我们来到面前,他也不知道,这就是幽明两隔了么?
《易·系辞》有一段:“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我想这段就是为简市长写的吧!简市长也一定最知道何为“精气为物”,何为“游魂为变”,他一定最知道幽明间隔着的是什么,人际间存在着最真实的是什么,他一一都明白的,但他也一一都否定了。
再过一个十四天,简市长连鞋子,连棺柩都得离开自己的家,他真是人子无立锥之地啊。即如告别式上,市民的题字“遽返道山,人生如梦”,匆匆来去一趟,却撇得多少人为他憔悴洒泪。未亡人简市长夫人更是肝肠寸裂为血泪,她题道:“夫实太忍心,身后未完偏撒手;妻能保全节,夜台亦可作齐眉。”棺柩临出门时,市长夫人跪跌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众人抬起市长走向山头,她两手捶打硬生生的地面,抓着土,口里只叫得一个字:“简,简……”泪水干了又流,流了又干,人家来劝她拉她,她只是闭着眼,顽劣而沙哑地抗议:“不要,不要,走啦,走啦,简,简……”无助得像一个小孩在做最大的抗议,在向天地抗争一丝理由。两个儿子不会哭,穿着粗麻衣静静等大人发落他们捧东西,大女儿才十二岁,跑来和妈妈说:“我们要出发了。”长长的队伍跟着乐队的奏音陆续上路。只剩得灵堂上一条长幅被风扬得歪斜,写着“吾辈今无爸爸,奈因妈妈夜泣,弟妹亦啼”,祭吊的众人看着戴孝的幼孩这般年纪,纷纷陪着掉泪。一边天上的风云也来奔丧,忽忽聚来灵堂上头,平空地下起一阵大雨。这当不是巧合,因对面两街正出着太阳,这里却人神共泣,哗哗落雨;也断然不是迷信,因为我才乘着日丽风和来,转眼天地变色,冷风飒飒,若不是市长曾经风光一世,他也一定感得天地,泣得鬼神,才召得诸神前来与会;这也不是神话,因为《易经》有一句话“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简市长是真懂得《易经》的。
三伯父已六十多岁的人,市长更是他看着长大的,今天年轻人走了,他整个人是缄默的,也不见他激动落泪,出殡那天,却赫然发现他挤在抬棺木的人群里,一弯身,一挺腰,没有多余的表情,就只是谦冲的、祥和的。棺木抬过市公所门前,有人喊道:“放下放下,让市长看看再走。”偌大的棺椁缓缓仆下来,简市长在世上的名分其实也不是这个的,更可贵的是大家在此刻仍这般待他,视他如家里的小兄弟,领着他说:“这就是你常来的地方,小兄弟,你多看看些,我们马上就要上山了。”简市长在棺木里一定也要感动落泪的,尽管他半带负气,半带殉意,于人世上,他像做了错事的小弟弟,兄长们全都谅解了,即使面对此刻的死别,兄长们也还是护送他到山头,纵使从此阴阳两隔,兄弟情分是永远在着的。
我和妹妹在骑楼下穿行,隔着送葬队伍,紧跟着花车、棺木的脚步,一街过一街,市民们都跑出来围观,嗟呼声此起彼落,也有完全不关痛痒看热闹的。这叫我想象起昔日耶稣扛十字架上山的景象,我和妹妹是抹大拉的玛利亚直追到墓地去,复活的事只有耶稣能够的,而简市长是要化为埃尘的,像一朵开足了的花萎谢地里,重新又生出另一朵新花来。
此文断断续续写了几回总写不完,索性放开一边不写了,待要接着写,却已隔了一个多月,时间真是最阴险的沉默者了,市长被它俘虏了去,当已物化成埃尘了吧?此时再来想他,激动的情绪是平息了,然也像刚拆了线的创口,隐隐仍会作痛。理性上死亡已如复活一般恒常,简市长是转移了他在人世上的位分到另一个世界去安居,他到那里去,是无所不知的先知,一面也不忘为我们祈福,暗中帮我们驱掉该死的敌人,因为他是通人也通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