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突然下起一场夏天才有的偶阵雨,“橐、橐、橐”打在玻璃窗上,又清晰又冷严,裹着才出柜的冬被听雨点声,特别觉得温暖而苍凉。这一天就和这场雨一般的无来由,也没有故事,只不知它要下多久才停,会不会下得一片汪洋大海无边际呢?那我明天就不要起床,比比看,是谁有耐力……待睁开眼却是日头晒到脚底下了,哪里有诺亚?还有他的方方的舟呢?小孩的日子最长,长到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我也有过小小孩的长长的日子,不必上幼儿园,就在屋里屋外走着、玩着、吃着,也不是人家的浮生半日闲,而是全日的闲。这种日子像在养老,却老不住,我的脉搏像初升的太阳,一秒不歇地蹦跳着,即使蹦到了中天也还是不安分,仍旧要急躁地往西边挪,挪到了底又贪想赶夜路,赶呀赶的,直赶到东边口上,接着又要攀一次到天中央,然后又故态复萌,日复一日,年又一年,真是赖皮没个完。而究竟是它活在我身上,还是我活在它中间,我也弄不清了,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共生死、共存亡。
一天傍晚,一个朋友来找我聊天,我又和他同去找他的一位朋友聊天,也是这么着,朋友加朋友,还是朋友,太阳加太阳也是太阳,但是太阳加月亮却是明儿的事了。我真弄不懂为何月亮加月亮就有朋友的意思。
我的朋友姓城,他喜欢从《聊斋》里出来的人,因为可以写进武侠里,而偏偏他的朋友的家里又有一位朋友,姓都的,则喜欢从《天方夜谭》里出来的人,因为可以写进传奇里。那都小姐口齿伶俐,酒量如海,手指上的烟儿像在接力赛,弄得老城点不完的火。我当着他们三位只有封了嘴巴,干张着眼看,也许,我正是导演,是制作人,不是有句“真事如戏戏是实”的矛盾话吗?眼前正是如此。都小姐又说她有挖不完的黑金矿,有宫殿般的住所,有旋转乾坤的魔力,有满坑满谷的文章,有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容貌,也有十八层楼高的委屈。最后一句,她说她想跳下来跌个痛快。
我拍手叫好,人生果真有这般奢侈也是不枉来此一遭了,但是我是绝对不跳楼的,因为太阳加月亮是明儿的事,我怕来不及看。笑了一阵我自动止住了,低头瞅她,她脖子以上正红彤彤的,好像给人勒了一把,挣得脖子粗粗的。她又把头往背后仰拿人看,嘴巴和眼睛倒过来长,变成了歪曲的一张脸,我吓了一跳,竟笑不出来,当下觉得很悲惨,难怪她要跳楼,她不是说醉话,而是清醒地在说人话,这才更叫人不忍。然而我又完全相信她的每一句话,世界上是有这种挥霍的人的,绝不是假,但是我不要看她把脖子这么搁在椅背上瞪人,那是对人生最大的讽刺了。我突然哀恸起来,尽管我涉世不深,而她也才同我一般年纪,却洞察人事到得绝响的地步,我的月亮和她的月亮难道就不一样大吗?
老城继续和都小姐斗嘴皮子,他的朋友也和我一道隔岸观火,他笑,我也笑,他笑他的朋友,我笑我的朋友,我看出他的笑里有着怜爱,我的笑声却是干爽利落,像用劲踩过一地落叶地刷刷作响。我的朋友是火杂杂的大男生,他的朋友则是恁般令人摸不清的小女生,也像电影里的埃及妖后,我只有惊讶,不能置评,因为她是来自神灯里的神女,动动舌头就会使乾坤颠倒的,然而老城和我都要赶着回家看电视哩!我们或许是偶入花径,惊起一滩鸥鹭。惊艳也罢,奇遇也罢,总是走在这个太阳底下的呀,准没错的。
回到家,我一直想着都小姐,好面善的,也许和我认识的人是姊妹吧,且她也姓都,我和妹妹、姊姊,不管走到哪儿都会被人认出或叫错,好像脸上打了字,想迷路也迷不掉。如果真是同胞姊妹,我便要为她觉得难过,因为她究竟不是神灯里走出来的神女,倒像一股烟气随时会消失掉,连她的历史也不在了。想着想着,竟在沙发上盹着了。突然一声电铃响,我跳起身来看表,一点二十分,不可能有客人的,除非是都小姐乘着神灯来了。我不敢开门,又不敢问,急急唤醒爸爸去开,门开处赫然楼梯口上睡着一个年轻人,牛仔衣牛仔裤,学生平头的小男生侧着身睡在报纸上,用雨衣覆着,脚边点着蚊香和一支小蜡烛。我看得全身发软,以为他窒息了,又替他叫冷。原来是隔壁邻居发现我们家门口躺着一个人,按铃要我们看看。那男生睡得正熟,单眼皮垂着纹风不动,爸爸和邻居齐声喝他,他好像没听见,又用伞柄在楼梯把上敲,他才猛地醒来,吹熄蜡烛,提起雨衣。爸爸问他:“你是不是小偷?说!我要叫警察来,三更半夜睡在人家门口,你是想偷东西是不是?”我不忍听爸爸喝他,心里紧弦一般,连忙躲进房里歇气,想找一条毯子给他,天这么凉,他却没盖东西,又睡得沉沉的,不知爸爸可怎么待他,又走出来缩在门后看。爸爸大喝他:“怎么不快点下楼去,再赖就送你去派出所。”他一言不发地拾起他的东西和蚊香盒,夹着黑伞冲下楼去。我身上直打颤,这么一个莫名来路的人,如许年轻,怎么不回家睡觉?他父母看了他这般模样会如何伤心呢,他会是小偷吗?不可能的,学生样子又衣着簇新的,哪会缺钱呢?爸爸也正和邻居在摇头叹气,那男生竟又“嗒嗒嗒”走上来,在梯阶上找东西。我们都怔在一旁看他找,连一岁大的小侄儿都睁着圆眼睛看,他拿起一沓白本子又一句话不说的,嘟着嘴巴冲下去,踏声响遍整栋楼房。我们眼睁睁听他走下楼,久久才回房里来,爸爸要我去熄了那蚊香,我蹲下身去捺蚊香,捺了半天捺不断,烟气漫了一楼梯,我一丝儿力气也没了,想是惊呆了,又可怜他冷天冷雨宿在外头,像只小狗地寄在人家墙角。他一定不是坏人的,可是他却用一件女生的裙子在当枕头睡,还有两只拖鞋和四个橘子忘了带走。我关了楼梯灯进来,心里好凄惨,好像我杀了他,又好像见了一个活活的死人,他怎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呢?好好的一个人要让人嗤之以鼻,要人替他伤心,他是人子吗?他倒不如死掉了干脆些。他也一定喜欢吃橘子的,小孩子都喜欢吃零食。我看着四个橘子堆在阶梯,差点哭出来,身上好乏,也更觉出入夜的寒气,外面正落着雨,好苛刻好无情地落着,我一时解不开,也像断了气一般难受,辗转反侧睡不着,他现在走到哪儿了?也许回家去了,也许又宿在人家门檐下,他怎么要这样没志气呢?想想真气人。
都小姐没来,倒是那贼子来了,这场雨下着下着,倒下出一桩故事来了。我还是喜欢没有故事的雨,纵有了故事也是不长尾巴,没有下文的,难怪孔夫子一向“不语怪力乱神”,这我很赞成,文章果真是要有所写,有所不写的。
那贼子着实令我心痛难遣,好端端一个人偏这么糟蹋尽了,他也并没犯罪,但从他的神情却看出已堕于“无明”的魔障,无明如同基督教的“撒旦”,也似佛教的“一阐提”,是已万劫不复了,除非在他的知性上有一个“觉”,否则是千人万人也说不动的“逆”了。我稍一想起他仓促离去的模样就肚子痛,总也为疼惜他将要不成人子了,我永远救不了他,可是我仍要为天下人去抱不平,去普度众生。这话说来真荒唐可笑,然而,那个小贼子是意先丢了而只剩个身在,恰恰如老子说的,人之患在于有身,他这一辈子若不开窍,便要落于五官功能的人身了。若说亲疏,我与他完全陌路,完全不亲也完全是疏,但却在为他牵肠挂肚,亲如亲人。这种感觉随时都新鲜俱在,它也不是情,不是信,不是望,更不是爱。我想是一个“感”在作祟,A型人特会多愁善感,从“感”里不知要生多少事端来,连这场雨也弄得我神思不宁,想那小贼子、都小姐大概都是来自两处,也归于雨的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