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年前看平剧觉得不耐烦,总以为电视前坐坐就会老去数十年,像祖父一般的老,老到了有了性子看平剧。祖父的人生在今日,也生在历史的根里,生在那孕育五千年历史的土壤光阴里。有一回见祖父大清早起来,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哭,我也坐近陪着哭起来,并不知端由,稍后问他何事,他哽咽地说:“谁人啊,阿良(堂兄)的小孩才出来几天就还阿土(老天爷)养了,我刚才醒来想起三岁时死了老爸,老母又嫁人,一个人孤苦活到今天,阿良的孩子怎么那样没福气……”祖父的哭真是要惊起天地的震动,他的笑也同时使天地变得清平无恙。近年来我已少在家陪祖父看平剧,祖父也一样专心地看,只是少了一位大人在远远的台北开着电视看。祖父看看就小睡起来,任锣鼓喧天地敲,小侄儿走过惊了他,他坐直身子唤住小侄儿:“开大声一点,我听不见。”小侄儿掩起耳朵,亮着大眼睛用力说:“阿祖,这么大声,你还听无?”然后晃着小脑袋不理不睬地走开,老祖父呵呵笑起来,偏偏头又瞌睡了去。
两年来稍稍懂得看平剧,才发觉过去对平剧的不耐烦,甚至以鄙视眼光说它落伍,原来是自己的幼稚无知,想起来还不如祖父对不知的东西能平正、能包容。
《钓金龟》是一出老旦戏,讲一个寡母养两兄弟长大成人,大儿子进京考上进士,差人回来报信,却被大媳妇暗地做了手脚,不顾婆婆和小叔在窑洞受寒挨饿的,径自坐轿子上城去享福。有一天小兄弟到河边钓鱼,钓上一只乌龟,拉的屎都是黄金子。他想是上天开了眼,好叫他们母子不必挨饿了,兴冲冲便拎回家来。路上又听人说他哥哥做了官,迎了嫂子去城里过好日子,不理他和老母亲了,小兄弟生来呆痴,听人一说,于是又哭又喜地跑回来。见了母亲,只顾展示金乌龟,早忘了他兄嫂的事。老母亲叫他拿金子去换米回来吃,他朝外一走才想起伤心事来,顺手抓起金龟往桌上一扔,狠狠地冲他母亲说:“不养活你了!我也不去买米了!”母亲以为他撒野,无理取闹,喝了他一声:“张义我儿,岂可无理!”小兄弟顶嘴道:“从小你就偏疼哥哥,供他读书,如今他上榜了,也不见他人回来接你。我没读书,天天在家供你差遣,我哥哥有钱可以不养活你,我没钱,当然更可以不养活你了。”说着就真的理直气壮地坏起来。老母亲一听,气得发抖,大儿子不孝顺,是天没长眼睛,小儿子也这般逆道,是天要绝她的路。她知小儿子脑筋较迟钝,说说道理给他听,他一定会奉养她的,况且大儿子还在天边,饿死了也没人知,还是小儿子靠得住。于是敛了怒容,好声好气地对张义说:“天下哪有不奉养父母的子女呢?张义,我的乖儿子,我来说《二十四孝》给你听,你就知道该不该养活你老母亲了。”张义劣性一发,不可收拾,听完教训,还是那么坏:“老妈子,你再说一百个孝子,我也不养活你了。”说着就要赶他母亲出门去。母亲老泪纵横,拖住张义的衣襟,道:“你不要学兄长的无情无义,我是白疼他了,你可千万不要赶老母亲出街去行乞。”张义不理会,也不吭气,可怜的母亲只好倚着拐杖,弯下身子出到窖门口,哭哭啼啼地对天怨气。戏到这儿,我正纳闷,心想这又有怎么好,新式电影比这更悲惨的都有,戏剧当然不必都劝人为善,要坏也当狠心得厉害些。然而《钓金龟》的好,就好在张义的一时使坏,坏到无仁无义,却也会无缘无故地仁道起来。
话说张义在屋内眼巴巴看他母亲出门去,见她一拐一拐地俯下身子,放了拐杖,吃力地蹲了出去,再拾起拐杖,倚在门外哭泣。他木木立着发呆,像一尊恶煞,突然却夺门而出,眼泪噗噗地落,喊住母亲,跪在地上叩头:“母亲,请回转,孩儿要养活您了!”母亲听了破涕为笑,连忙走回来,牵起他的手,同进屋子。
我看了好感动,张义就是要这么笨笨的才传神。他从外面回来,原该先报告哥哥中举的事,却顾着玩金龟,反而忘得一干二净,等他记起来了,却把心一横,不认起老母来了。他或许一面是气哥哥不回来,一面也埋怨母亲从小偏爱哥哥,这下子该给她吃吃苦头了,于是存心要学他嫂嫂的坏心肠,他自己好落个局外人,穷开心。小人报复心理是存心不成人子的,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和妈妈怄气,忘了是为了何事,竟然坏得趁妈妈去买菜不在家时,从床头找出一件妈妈才洗好的洋装,摔在地上踩,踩到满意了才又折好放回床头,这件坏事一直记在心头,是不成人子到家了。看了张义的坏,自己也心虚起来,幸好张义又无缘无故地孝顺起来,把母亲接了回去奉养,我也想起趁端午节放假回家看看母亲,吃妈妈做的粽子,在妈妈跟前赔个不是。
撇开道德观、伦理观不论,张义的突然翻脸,又突然孝顺是有几分叛逆、几分俏皮的,有些像孙行者的大闹天宫,和几次的跟唐玄奘闹别扭。汉民族是有几许叛逆的传统的,如《易经》里有“先天而天弗达,后天而奉天时”“反者道之动”等,也因此呈现一派活泼、不可预知的生机,人与天是兄弟行,人事的规范还得依天意,天意况且难测,人事当也濒于天人之际才行得出大道理来。
《钓金龟》还为现实的人世炎凉透露了消息,如果没有张义后来的“悟”,真要万劫不复了。这“悟”却也源于“逆”,从“逆”里又翻出人事的生机来,我这坏张义也因《钓金龟》得了修行机会,开始正正直直做起人子来了。
再说《秦香莲》。
陈世美招为驸马后,秦氏带了一子一女进驸马府要求见面,陈世美不愿相认,属下却想法子让他们一家四人在后厅里见面了。秦氏苦苦哀求,只要认了他们母子,她愿意在府里劈柴烧饭洗碗,母子不要挨饿受冻便是看重夫妻情面了。我看到这里,直笑秦香莲的乡下气,堂堂驸马府的夫人怎么要下厨房去?府里不知有几十佣人,还轮到她烧饭洗碗?想到此却也心酸,毕竟她是才从乡下来的,想她离开家时,或许才把灶头的火给熄了,将外头劈晒着的柴什给收进屋里,如今见到了丈夫得官,她还是愿意做粗活去。见陈世美不答应,秦氏又说只要认了子女二人,她永远不回来与他们父子相认,情愿到长街去替人缝补过活。陈世美还是不表示可否,秦氏便叫子女过去哀求他,陈世美手执年幼的子女,心肠也软下来了,正要作决定,立刻又反目起来,怕“欺君之罪难消受”,最后还是将他们母子撵出府门去。
后来包拯拗不过太后的旨意,接了太后赐的三百两银子交与秦氏,嘱她回乡度日,不要上京城来。秦氏接了银子泣道:“香莲下堂泪不干,三百两银子把丈夫换。从今后我屈死也不喊冤。”包公明知秦氏冤屈,却也无能为力,目送她下堂,却听她又道:“我哭一声去世的二公婆,叫一声杀了人的天……”包拯听了这句“叫一声杀了人的天”,随即摘下乌纱帽,传令把陈世美正刑,戏也到此落幕。
听秦氏唱“叫一声杀了人的天”,我也立刻要大义灭亲起来,这句连天听了也要打一声响雷的,难怪包拯要代天行义。全出戏我最感动的是那句“劈柴烧饭洗碗”和这句“杀了人的天”。“理”是必要驾于“法”之上的,一个单薄的弱女子竟也打赢了天大的官司,这情理、天理是更在《秦香莲》一出剧本身的剧情之上,而有中国人的本色、骨气在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