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好天气谁给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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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风生

第一次看了晴雯病出怡红院,宝玉偷跑出去探望这节,心上好紧塞,随后偶又翻读《红楼梦》,就有意无意地尽略过此回不看,像一口深深的井里衔着一颗心,不想去捞它。这晌手边正有戚本八十回《红楼梦》,是手稿缮本,字大清美工整,比印刷字体更有一番情趣,又且少了四十回,一看就罢不了手,果也狠狠地把这节骨眼儿给看过来了,可是提着心,忍着忍着一句一句读下来哩。

这本子行文稍有异于第一次看的本子,灯姑娘好像没先前的坏,还特托了她的口道出晴雯的苦衷来,仿佛晴雯又撑过来了,于是稍稍舒了一口气,觉得晴雯不枉为美人一场,到底不是“有冤无处诉”了。临走时有一段“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才出来”,我看了半天总有些陌生,印象里好像不是这样子的,即使原本子也这么写,我重看起来却不以为如此了,感觉上似乎多了一句话或什么的。

再说宝玉进了园子来,心惊肉跳地只怕被人撞见。夜里梦见晴雯来哭别,醒来哭嚷说:“晴雯死了!”让人以为他说梦话,不理,宝玉就巴巴地直等天亮去探信。不料天一亮却火急急被贾政唤去赏菊写诗,晴雯的事只好撂一边。大半天,宝玉应对回来,又不敢太明确地问起晴雯来,即使听见秋纹和麝月在说物在人不在了,他也只装没听见,走了两步,停下来对她们说:“我要走一走怎么好。”麝月笑说:“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先自走了。宝玉还追上一句:“好姐姐,等我一等再去。”明明是故意卖乖。果然跟着的另外两个小丫头老老实实回了宝玉的话,宝玉又问小丫头晴雯一夜叫的是谁呢?第一个丫头说:“没有听见叫别人。”宝玉不相信,说她“你糊涂,想必没听见”。另一个丫头很机警,立刻夺过话来哄宝玉,说是晴雯问“宝玉哪去了”,又说她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星,敕命我去司主”,又说“我如今是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挨得时刻”,于是匆匆就咽了气;宝玉听了当真起来,再问她“但不知是她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她单管一样的花神”。小丫头一时诌不出来,抬头看芙蓉正开,马上又诌起来:“她是单管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转愁生喜,指着芙蓉花,笑说:“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司掌……”

宝玉急急回房里另穿戴了要去送晴雯,结果扑了空,发怔了半天,只好翻身入了园中,想去找黛玉,黛玉却往宝钗那儿去了。他正垂头丧气得很,却又被找去作诗,一时倒也潇洒起来,堂堂皇皇答了一篇《姽婳词》,贾政当着众人笑说:“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其实是满意的。宝玉也知道答得好,心上还是凄楚,作诗回来,看见池上芙蓉,便想到晴雯,想要写祭文,又想“须得衣冠齐整,奠仪周备,方为诚敬”,于是悲悲切切写起《芙蓉女儿诔》来了。宝玉对晴雯的死似幻似真,最后把她当成花来看着,写了诔文也不单是祭她的,是祭的天底下的所有好女儿,结果都不落在“死”字上,也不落在“情”字上,而是化成了一种文字本来的“性情”,像浓浓的泥沙在水里淘洗了一番,成了粒粒分明的洒洁。宝玉也不全以为晴雯死了,如神话里的没有真的死,所以个个又会活起来讲话走路。

黛玉也真促狭,偷偷听了宝玉的祭文,然后跑出来说:“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了。”宝玉红了一脸,赶快找话说是“原不过我一时顽意”。觉得不够,赶快又说“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果真就改削起来了,像改一首“赏菊诗”,说“红绡帐里”不如改用“茜纱窗下”,原因是“如今都是霞彩糊窗的窗槅”。宝玉听了,跌足笑道:“好,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然后又说,“如今我率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你诔她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她甚厚,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今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是惬怀的罢了。”宝玉这当儿连悲悼的性情都要拨给黛玉去了,因为黛玉是最知他的。黛玉听了,笑说:“她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呢!”宝玉忙笑说何苦就来咒紫鹃呢,停了停,再接着说:“我又有了,这一改可极妥当,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一听,忡然变色,却又不好再说,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得好,再不必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读到此段,才知黛玉的阳刚之气有多浑厚,纵使有千般的忌讳和疑心,当两人面对面说着话便是广寒宫里的家常了,生、老、病、死又哪里当真呢!黛玉忡然变色之下也一下子豁然了,又是自己惹起的,惹得他说起呆话来,于是怏怏就走前了,而且是心平气和地走着。宝玉还愣在一边,等发觉人已经走开了,才想起刚才黛玉的忡然变色来,知道说坏了,又不好追上去解释,于是要小丫头立刻跟在黛玉后头护着她走向潇湘馆。

有一回,我问了一个五岁小孩:“你家门前停的那口棺材是谁死了?怎么不见了?”小男孩很解事地说:“是我家的阿木哥哥啦,他给出租车撞死了,现在棺材搬回他家,我们客厅还有一个棺材。”我听了好笑起来,难道还要双胞哩!小孩子对于死很好奇,又不知所以然,照样绕着棺材捉迷藏,把阴气都驱散了。小时候问妈妈那人怎么死了,妈妈说:“他懒得喘气,所以死了。”长大了还是这样问人,不等人家回答,我已先说出:“啊对了,他懒得喘气,所以没了。”

话又说回来,宝玉似乎比黛玉更不知死为何物,难怪他总要说等他化为灰,化为气,他就任凭姐妹们去留,他再不为之牵肠挂肚了。而黛玉则想生死全是一回事,生也是因着宝玉,死也是为着宝玉,这种日子过着实已切过生死的边缘去了,平日里也是光阴一步步都深刻恒在的。黛玉曾笑宝玉不知要几度出家当和尚呢,宝玉被说得尴尬,赶紧顾左右而言他,就只黛玉会戳他的漏洞,他也不动气,反宁可黛玉是这般说他的。而倒是黛玉心思细,动辄伤心落泪,宝玉也一一看在心里,有时却不去安慰,背地里才自个儿擦眼抹泪的,谁叫他们二人是生来要相生相克的呢!再是晴雯撕扇一节,也是宝玉存心和晴雯闹,晴雯更豁着命儿和宝玉拼了,后来两人都比画出个人的性情来,于撕扇的裂帛声里交会出真人元神来,到底晴雯最和黛玉是一淘高情的姐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