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一出母体,自身便是绝对的存在,每一分钟于他都是生命的成长与完成,他别无所求,却样样俱足。只要张着小嘴巴,乾坤也是他,是非也是他,为母亲的只有听他哭笑,揣摩他意,而不能奈他如何,因为他原是天之骄子,初初为人子,可以横霸于世。
刚出世的婴儿,如老子说的“天地不仁(仁,感也)”,眼不视物,耳不听声,也不认谁是他娘,谁是他父,就单会张着口吮奶,吃饱就睡,饿了就哭。看着他如看一朵花的满蓄风雷,随时都是生机的新姿,分秒都是生命的酝酿。他熟睡时眼睛是张着的,也不知他朝何处看,总觉不是看着这世界的,看他眼珠往上翻转,像有意地玩世不恭,闭上眼倒还有几分是对这世界表示谦逊的。“来者不善”——婴儿总以“哭”为他的权威,或者即是“不善”的顽拗姿态呢!
观察婴儿的举动,亦如怀想清浊初分的混沌世界。每一寸光阴都似无名目而又确实名分具在的。本地人的习俗,孩子一出世即有个梦中母亲陪着,名为“姐母”或叫“床母”,时刻不离地护佑着婴孩,直到长成十六岁了,俗叫“出花园”,才离职回天上去。孩子的母亲每逢月中或节日则备家常菜饭飨供姐母,白饭一定是盛得尖尖满满的像座小山,飨毕由孩子的母亲代食,小孩子不可以吃,吃了会粗脖子。
待要说荒唐,却也轻率,因为婴儿睡中会笑,大人们都说是姐母在逗他,说好听的故事给他听,要不无知无感的幼孩怎么就会做梦呢?大人又说小孩都有两个母亲,一个前世的,一个是怀他的生母。这空无的臆想是父母给孩子的梦中世界的安顿,当小孩来到床前持香供拜时,告诉他有位年轻的姐姐,也是年轻的妈妈陪他长大,陪他玩耍,他一定要乖乖地听话。
古今多少个“姐母”在梦里与婴儿同玩耍,却也只是一个姐母同千万个婴儿梦里相嬉戏,小孩不知他的来处,却从一炷香里想象他有位不曾谋面的年轻的妈妈住在房间的某一角落,即使“出花园”了,他仍念她,毕竟他是从她怀里长大的。
动物初生时好看,长大到老迈时变得衰败难看,而人却少时可爱,老了好看,大概是因着我们会做梦,梦里有个年轻的姐姐引着我们玩耍,她是青春永驻的,我们也永远是赤子之身,终不失赤子之心的年轻的人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