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已过,是毫无疑问的阳春三月天了;最近接连几天夜里十二时左右才打雷闪电,摸黑地下了一场会敲响窗门的劲雨,这时候入睡也最安详,尖起耳朵听雨声,便再也无事可做,一天的动静几乎都做完了。隔天起来,只见对面高楼水泥墙上深深地吃了一夜的水,像海滩上长年的沙带,踩一脚,干一个印子,浪一打上来,又故态复萌,永远也踩不完了。
窗台上的玻璃迸着一夜的雨点,滴滴哆哆,叫我做梦个没完,出被窝前,隐约觉得自己正窸窸窣窣哭着的,这还是第一次呢,以为一定有凉凉的泪水下来了,结果也没有,梦见的情景却历历如前,回想起来真是滑稽。几乎每个小孩玩了一天没事干,夜里就连着做梦,梦见吃的、玩的,或者挨人追了打了,小孩是在梦里长高长大的,而大了些梦就少了些,越是年长的人梦也越加地少,少到几十年不曾一梦。庄子曾说“知者无梦”,那不知要是多智慧的人才做得到无梦,我猜庄子也是爱做梦的,他梦蝴蝶,有人就学他把名字取作“梦蝶”,或有人取笔名为“庄子”,但是我更相信庄子是真到了无梦的境地,所以才有这句聪明话出来。于是话说回来,我倒是很擅长于做梦的,而且每梦必记得,然后渐渐忘掉,像活在另一个国度里,身兼另一个身份。甚至比小孩还梦得多,梦得有声有色。
来说我自编自导的梦,犹如编了一个大谎话,分明是虚幻的,回忆起来,却成了格外真切的吹牛。
小岚和我走出一条窄窄的短廊,堂前有一方方的老桌子放着,上头供一个神位,神位下面是一座十来公分长的木雕,中间挖空,刻出一位岳将军歪坐着身子在玩一只圆球,球可以上下滑动。小岚说:“这是岳飞,这是球,他躺在这里保护上面这个人,耶,这个人就是你外公嘛!”
我也没仔细听小岚说话,伸手就去摸球,撩撩它,它滚下来,兜在岳飞的肚子上,我又推它上去,它左歪右歪就是回不去原位,惹得岳将军生气了,翻下身来也帮忙“运”球。那球好古怪,骨碌碌乱溜,我一时也紧张起来。突然从空中来了一个大拍掌,打着我的右手热热的一掌,很用力,打得我清楚起来,然后听见有人说话,他说:“我是你外公,你怎么可以这样玩弄神明,小孩子手贱,我本来要等你长大些再告诉你,现在我提早来告诉你,佛光才是最终极的所在,现在就在那儿。”
我只记得那重重的一拍掌,外公的说话则变得不清楚了,什么佛祖、佛光,我连外公的本人都没印象,小岚却嚷说:“对嘛,对嘛,他就是你外公啦。”他又凭什么认得外公?纯粹是瞎说嘛,可是当着小岚面我却哭了起来,突然记起小时候的光景,这可是梦外鲜明的记忆了。
大概我才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好多人散在外婆的门外篱笆边。妈妈披着大帽子弯下身来叫我不要哭,要牵妹妹在院子里玩。我张目四望,大人都个个排队走开去,每个人都穿着大大的衣服,好像要出去玩的样子,妈妈也要去玩,却不带我去。我本来不哭的,听妈妈说不要哭,我就真的哭起来,闹着要跟去。妈妈塞了冬瓜给我,我不要,她又哄说:“阿母去一下子,回来带东西给你吃。”我更不要,越哭越大声。妈妈好像眼睛也红红的,哄不住,只好撇下我,径自走了。我定在原地哭,到现在都记得,后来还踮着脚尖,攀在篱笆的扶桑叶间看大人们远远地走成一线,嘈嘈杂杂地往山边走去,有锣有喇叭。是午前冷清的时刻,只有外婆在家,其他都是邻居大人们,和一些不能跟去的小孩子。那时妹妹才会走路的样子,也不会说话,静静地吃糖果,比我更不懂事,我还会闹着想凑趣去,她根本只顾着吃东西。
然后是几天后,在晒谷场上,烧起红红的火来,舅舅姨妈们跪在草席上,有两个人抬着纸糊的方盒子在火上跳来跳去,听大人们说是“跳过火”,很好玩的。
那一阵子,天天往外婆家跑,妈妈老是在哭,有时就和姨妈们排成一队,拉着背小孩的长背巾,一路哭到外婆家。大人说这是“哭路头”,原来是外公过世了,女儿回家来就要哭一哭,表示舍不得,表示孝心。
记得外公死后好久了,妈妈也常在哭,每次去外婆家,妈妈牵着我,有说有笑的,一走到拐角处,望见外婆家了,她就开始哭起来,还念念有词,顺手从包袱里掏出“大帽子”(即孝帽)披上,眼泪像自来水龙头一转就来,常常走歪了路,我就牵着妈妈的手小心带路,免得踩进旁边的阴沟里。妈妈是很孝顺的,也是姨妈中最常去看外婆的,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就怀着揣着带去孝敬外婆,二十多年来如一日,我从妈妈的身上看出了,也最懂得了“乌鸦反哺”的亲情。有时问妈妈:“每次你去参加别人的丧礼,怎么也哭得那么伤心?他又不是我们很亲的人,应该没什么感情呀。”妈妈则说:“是没什么交情,但是一想到你外公,我眼泪就多了,就把他当成你外公来哭。”
外公在我印象里只是一幅悬在墙壁上的大相片,可谓隔世之人了,今儿梦里却出现他来说话,他原是做粗活的人,很善良温厚,可是我梦里的外公是一个饱学之士,而且快修道成仙了,所以这纯粹是个幻想。唯一真实的是,我从五岁的年纪长大了二十年了,懂得从一个小小的记忆里窥见了当时的时日背景,不变的是,我一半的血统从母亲上溯到外公,到外曾祖父……一半是父亲这边的,但感觉里,比较与外公这边的亲,与外婆比较近。由此,我想到有些遗腹子或少小失父的小孩,他们渴望的父爱是多么渺茫,像仰望上帝般地时时备着一颗清美的心。
我很喜欢“缘”的任何说法,只要是好的都说得过去。但不要是什么“宿命论”或“孽缘”等的因果关系。如果我与谁成了相知,说是五百年前的缘,这我是相信的,因为这份情谊往往是由最不相干最不可能的情形下造成的。有朋友说我是林和靖的后裔,我也相信,他的“梅妻鹤子”简直传奇,我宁愿生为他家池塘里的一只鹤也风雅;说我是黛玉家的后代,我也喜欢,因为她也姓林,也是江南人。我的脸很瘦长,有一回去台北故宫博物院,看见忽必烈、成吉思汗、乾隆皇帝等的画像,朋友指着我说:“你大概也是他们一家族的,脸都这么长,但是富贵相。”走了走,看到一幅香妃的油画相,他又指着香妃说:“她的眼睛像你,长长的,单眼皮。”我赶紧闻了闻手臂,可惜没有香妃的香气。又有朋友说我像观音的“长脸婆”,这我也认了,只要不与马比并就好。
“缘”或者可以分两段来解释,一为前生,一为今世,前生是祖宗八代的事,今世可是“物以类聚”来的。中国何其辽远广大,但好的东西、好的人都会有意无意地相遇了,是巧遇也好,总是有一天要碰面的。
有一句俗语“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好像天下的所有父母都是功德圆满,毫无瑕疵似的,其实非也,否则早都成了圣人的世界了。我想到这句话所含蕴的语意有它非常大的体谅与包容。父母的行径再怎么罪过或卑贱,都属于人世上的是是非非,而唯一不朽的是由他们而出来的子女是承着多大的恩典,凡是历史的奇迹都将由千千万万的人子去创造出来,最聪慧和最白痴的人子同样跟着母亲降生在这世上,而单凭这,父母的恩就是地久天长了。
《圣经》上记载耶稣是由玛利亚怀圣灵诞生的,我很喜欢这一段的出世,而且相信这是真的,我总认为伟大的人物,他没有真正的爹娘,有的是天为他父,地为他母,只要他生在这世上就是一切了。所以《史记》里描写周后稷时,云:“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还有一段描写汉刘邦:“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耶稣、后稷、高祖之人似都因天意而降生,人事上则只为接应他们,抚育他们成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