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公看书的趣味很少重叠,他爱卡夫卡博尔赫斯马尔克斯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的,我就只喜欢曹雪芹金庸张岱之类的。唯独沈复的《浮生六记》是我俩此生难得的共同爱好,都是翻了七八遍了,还是会悄悄泪流满面。
《浮生六记》中沈复的结发妻子陈芸一心帮老公物色小妾,她的标准是“美而韵者”,这也是我对我家二房的标准。说起二房,我从年轻时就认为,老公要是因为和我结婚而一辈子只可以有我一个女人,那么婚姻就太不人道了。他若没有新的恋爱机会,也就罢了,要是有,就要去痛痛快快地爱一场,或者两场,或者三场。那时,只是义薄云天地认为应该给他机会,却从来没想过自己要三心二意。但岁月中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容易见异思迁的是我,而超级稳定一心等我回家的却是他。
然而,上帝是公平的,机会终于还是来了!虽然来得步履蹒跚——有天晚上,他兴奋得语无伦次地打电话给我:“我在泡妞儿!一个日本女孩子,她叫YOKO,就是上次展览你看见的那个!一大伙人一起吃饭呢,现在就在我身边,要不你跟她讲讲话,我说话她听不懂……”
他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那是老公行为展上的一个志愿献血者,最后一个上场的,轮廓真正配得上“美丽”二字,气质又沉静又高贵,当时我们不分男女就全部当场膜拜了(但是没想到她是个来自日本的参展艺术家),货真价实的“美而韵者”。所以老公一说是她,我来不及吃醋就立马为他雀跃起来了:“那个女孩太牛逼了!值得追!值得追!”
“明天我们有烤全羊大聚会,你来吧,再带几个英语好的,帮我翻译!”
“好!没问题!”我欣然答应,当即便电话召集了五六个美女闺蜜,跟她们说:“都给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咱帮四哥泡妞儿去!”
第二天晚上,携同几个花枝招展的闺蜜一出现在宋庄某个大院落里,里面的气氛立马就异样了。院子里的空气顿时被闺蜜们的旗袍装和吊带装给搞得荷尔蒙密度猛增。不过闺蜜们很给力,无视各型艺术
舌地传达。我们很卖力,认真翻译兼主动劝从,各种招数使尽。尤其是我,连“my husband very love you,please love him too”(我老公十分爱你,请你也爱他)这样笨拙的英语都脱口而出了,但效果显然不是特别好——俩人之间原本已经形成的暧昧气氛被这种“群泡”的阵势给冲淡了,泡妞儿局成了肥皂剧,嘻嘻哈哈的很不严肃。一向淡定矜持的YOKO被这阵势搞得晕头转向,屡屡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我:“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很真诚地回答:“确实是夫妻关系呀!但是,我老公真的是爱上你了啊!我也喜欢你!不过别误会,我不是同性恋……”
YOKO第二天就要回日本了,这晚可能是他俩此生唯一的机会。时间差不多了,我一声口哨,花姑娘们就跟着我呼啦一下撤将出来,留他俩在已然喝得人仰马翻的人群中。临走,我对YOKO说:“你今天住我家吧,我进城住。”说完,飘然而去,心中充满各种自我牛逼。
车子刚上高速,一众美女正在兴奋地做各种大胆预测,老公就打来电话:“你在哪儿?我去找你。这边没戏了……”
那一晚,老公睡在我城里临时居所的地铺上,一脸恋爱中的甜蜜,做梦都是笑着的,少男一般,很美。我则替他错失难得的泡妞儿机会而感到难过。
之后的几日,我开始帮老公用英文给YOKO写情书。其实所谓情书,也就是各种冠冕堂皇地谈艺术和欲言又止的问候——老公是个羞涩的人,他永远不好意思直抒胸臆。邮件发出去,他就心惊肉跳地等回信,每天催我打开信箱好几次。一旦有回信,他就如获至宝,虽然只是客客气气的官样交流,他也能晕晕乎乎地幸福上好几天,还跟我反复分析咀嚼她字里行间可能蕴藏的深意。后来,他觉得我代写的英文信可能是他表达真实情感的障碍,就索性自己写,用汉语写!反正日文中也有很多汉语,她能大致看个明白。于是,这个昙花一现的恋爱就又开始回到鸡同鸭讲的原点,汉语对日语,情感全靠猜测!即使这样,那恋爱的幸福光晕也足足笼罩了他一个月。回想起来,这是他沉闷人生中少有的光彩时分,虽然观众只有我一个。我因他的幸福而幸福,也因他等信不来的失落而难过。
渐渐地,那边回信的频率就降了下来,再后来,就不再有回应了。老公怅然若失了好一阵子,但也时常阿Q般地自我安慰——瞬间的真实就是永恒,我们真的恋爱过了!
半年以后,一次交谈中偶尔说起早已被我淡忘的这次短命的恋爱。说起那一晚我们走后的局面,老公说,好多画家饿狼一样扑过来,围着YOKO跳舞。我说:“那你怎么不留在那儿保护她?干吗要跑来找我啊?你要是留在那里完全还有机会呀!笨哪!!”
老公闷闷地嘟囔道:“其实,我是怕你难过。”不是交叉着胳膊喝自己的酒的,而是互相把自己的酒碗递到对方嘴边,然后就你一句我一段地对歌。歌唱的内容是即兴的,是把想说的心里话都用歌声表达出来。有时,唱到忘情处,他们就会旁若无人地泪雨滂沱。那是种怎样无虚饰的真诚和自然啊!
酒碗端起来就别想放下,暖暖的炉火总会一直燃到深夜,我们经常分不清嘴里吃的是哪顿饭,因为好像一直都在吃。及至黄昏过后,人就越喝越多,不仅有大叔大爷,而且四周会渐渐围拢过来许多大姑娘小媳妇。她们大多是羞涩地别在墙角,如果逗她们唱歌,大家总会你推我搡地扭捏上半天,可等到第一个小媳妇开了腔,这一整晚你便都不用担心冷场了,歌声会接连不断。兴头起了,姑娘媳妇们会一个接一个地抢着唱。深夜的炉火映着小媳妇们红扑扑的脸,眼睛里闪着清澈而迷蒙的光芒,这时已经酒醉的我们都会静静地再次沉醉在这忘情的歌声里,歌词是听不懂的,可是我们的感觉却在歌声里相交会相融合,那悠扬婉转的歌声分明是她们的爱情与梦想,是她们美丽的回忆及深情的向往。
苗寨的好客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你随便走进哪一家,不管是否相识,女主人都会马上去张罗酒菜,男主人则开始以酒敬客。而且,你完全不用担心喝醉了出洋相,没人会笑话你,也不用担心酒乏人困时该如何回去,一定是被陌生的主人家安置在他们的床上小睡直到舒展地醒来。
大年初六,我们一行十几人,连唱带跳地沿着山路步行十几里地,来到另一个比较大的镇子,永乐镇。正赶上镇子上举行盛大集会,未出嫁的年轻姑娘们身着刺绣盛装头带银饰花冠,随着芦笙和铜鼓的节奏,围成一圈地跳着铜鼓舞。我们也兴奋地加入了进去,还没跳上一圈,就有许多小姑娘拎着酒桶围追上来,照例,每人两碗!越来越多的人端着米酒来敬,我喝得已经踉踉跄跄,可心里却快乐得了不得。在这里,在苗人的天地里,敬酒、喝酒,纯粹就是为了快乐,不管原本是否相识,大家都会你敬我我敬你地醉笑在一起,人和人之间没有隔阂、防备和距离,有的只是彼此的爱与欢乐。看着快乐地不分彼此、没有亲疏的人们,我常常一下子恍惚起来——普天同乐的大同世界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深夜回来,我们踉跄地互相拉着手,沿着没有路灯的山道一路忘情地高声放歌。不时,会有一扇木门打开,一束手电筒的光从身后无声地照来,直到那光再也追不到我们的脚步。拐个弯儿,会有另一扇木门打开,于是便有另一束温暖的光为我们照亮那原本漆黑的山路。那一刻,欢歌笑语的我们眼睛里都充满了感动的泪水,若在北京的街道上,这样张扬扰民的我们得到的一定是板砖的礼遇,而酒乡里的人们,没人会抱怨我们酒醉后的狂放,有的只是这样理解而善意地为你照亮夜路的一束微弱而温暖的光……
在苗寨的七天,不管在谁家,都只有早晨醒来那半个小时是醒着的。余下的一整天都是在米酒的醇香中和低婉回旋的歌声中醉眼迷离地度过。与其说是沉醉在酒乡里,还不如说是沉醉在那一份全然放心的安全里。千山万水之后的小寨,青山、秀水、人纯、歌美,在这里醉,就像迷蒙地躺在妈妈的摇篮里,温暖而明媚,美丽而安全。弥漫着酒乡的苗寨,让人浑然忘却身外之物,让人回到最初的自己,让人在飘飘然中幸福得伤感。
苗寨归来,我爱上了酒。
但在城市中,我却再也找不到在苗寨里快乐地微熏的感觉了。
愿为苍山脚下一条狗与叶三相约去云南走走,而大理原本不在我们的旅游计划之内,只因为看了地图,是去丽江的必经之地,才打算顺便.一眼。谁知,所谓缘分,总在意料之外,就连跟一个地方的缘分也是如此。
到了大理,就不想再走。大理是苍山洱海之间的一带平原,四季如春,水草丰美,不用太辛苦,便可丰衣足食,所以,这里注定要盛产多情段誉和他更多情的爹。
古城四方周正,有城墙与门楼,城里所有的建筑都差不多,看不出贫富差距。我很难想象千百年前的这里会有王宫和国王一说,即便有,也该是与民同乐的段正淳那种。大理远离江湖,远离钩心斗角,千山万水之外,自成体系,所以,大理段氏与世无争、逍遥自在是必然的;大理以白族为主,他们有着世界上最人性化的情人节,每年的农历四月,有三天时间,不管结婚了与否,不管有了几个孩子,夫妻都可以分头去与旧恋人同住三天,那三天里,满城欢歌满山火把,所以,大理段氏的风流倜傥是必然的;大理王国很小,从城南走到城北,只需要一刻钟,不需要三天,就可以把全城的人邂逅两遍,所以,大理段氏周游列国猎遍各色美少妇也是必然的。
大理,是一个只有空间而没有时间的地方。在这里,一切计划性的东西都不存在。
随便问起一个游客:“什么时候来的?”
对方会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问:“那打算什么时候走?”
对方依然摇摇头:“不知道。”
比如在五十碗小酒馆的初夜,我们问:“一般几点开门?”
店小二会说:“不一定,几点起来就几点开。”
比如在我们吃了至少三顿的一家排挡,问:“什么时候收摊?”
答曰:“不一定,下雨了就收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