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自己买新家具是搬进楼房后的沙发,花两千元买的。当时觉得特大气特高雅特像体面人家里的陈设,后来越看越笨,越坐越傻,索性把其中一半送人。阳台上换成了简单的藤条椅子和茶几。
跟家具有着不可分割关系的家产还有我的餐具及床上用品。
床上用品除了父母给的,就是朋友淘汰的,也有新买的,那是朋友住家里不小心把我的五层被子都烧穿了的缘故,所以整体风格和色调总是很难统一。
我家的盘子和碗都各具特色,几乎没有两只以上是一样的,原因是那些都是不同时期不同地点不同朋友们送的。另外有几个盆是妈妈从小给我攒的嫁妆。几乎从不添置餐具,偶尔买,也不一打一打地买,而是单个单个地买。东西,有用的就行,不需要太多,除了书和光盘。也不需要太好,能用就行,最好是二手的,这样可以少浪费些资源,除了书和光盘。
受不了逃难似的春运,终于下决心在北京过年。来家里凑热闹过年的朋友看见我盘子不够而用各种形状不同的旧容器装菜,便热心地下去买了六只一模一样的盘子回来。我心里这个气啊,又不好说他——这么多新盘子,得用到哪辈子才能用完啊?!
先生在家行四,江湖人称四哥。结婚之初,四哥最大的愿望就是三妻四妾,奴婢成群,可身边左右就我一人,所以经常对着我变着花样地呼三喝四:“小翠,拿水来!”“阿香,上烟!”干过嘴瘾。由于我一人要身兼数职,时间久了,有点累,就琢磨着给四哥多招几个小翠以供使唤。
婚后,我的几个闺蜜就变成了他的闺蜜,而且争先恐后地当小翠,有了众多小翠做底,四哥就自然而然地升级成为四爷。我也就顺理成章地升成了大太太。小翠们各有所长,有的会做饭,有的喜欢收拾屋子,有的热衷给家里不停地添置生活用品,有的啥也不喜欢干,就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陪四爷聊天。模样性情各有千秋,但恰巧都生得牙尖嘴利。
我那时住在宋庄的四合院,离京甚远。那时大家都没车,可差不多每个周末都有小翠轮流来拜望四爷。时常也有几个小翠约齐了一起来的。每到这当儿,四爷就起大早,骑着二八自行车去燕郊赶集,买上一大堆便宜新鲜的蔬菜瓜果,外带一只鸡,又杀又炖地花上大半天时间。
每次小翠们来家,还没进门呢,我俩便能听到老远处传来的莺啼燕语,四爷总是闻声屁颠屁颠地迎将出去,一点“爷”的威严都没有。小翠们也给面儿,不等进门就一声声“四爷!四爷”地叫开了,一个赛一个地殷勤:“给四爷请安!”“四爷吉祥!”“四爷万福!”一声赛一声地脆甜,喜得四爷眉开眼笑。
最初那段日子,小翠们都很守本分,一进家门,往往不及坐定,就里里外外地忙乎起来了,洗菜的洗菜,剥葱的剥葱,就只听见四爷站在院子里吆五喝六地“小二,烧水!”“小三儿,拍蒜!”得到的总是喜气洋洋干脆利落的“哎!”“喳!”“来喽!”把个四爷威风得没着没落的。
再后来,得到的回答就有点懈怠了——“小四,点烟!”“小五,沏茶!”“嗯……好吧,你们家大骡子大马都歇着吧!”再再后来,就只剩下大太太我一人在外间切菜做饭了。再也指使不动小翠们的四爷索性就陪着她们在里间欢声笑语。有的时候他们在一起看搞笑片,爆笑声此起彼伏,我常常急得拎着菜刀就进去了,急着问:“笑什么呢?笑什么呢?演到哪儿了?”
“去去去,一边儿吃斋念佛去!”
“你们这些小蹄子越来越没规矩了啊!这是成心要把大太太气死呢!”
“气死了老大我们好扶正!”小翠们的嘴没一个是吃干饭的。
这些都还是大白天的事儿,及至晚上,吃喝玩乐得差不多了,四爷就忙起来了,打水备牙刷,伺候洗漱铺床铺被。等把我和小翠们齐刷刷安顿到卧室的大床上,他就自己一人去外间睡沙发。小翠们多的时候,我就得陪四爷一起挤行军床,那也落不得好,小翠们会齐声说:“抱怨个什么?让你陪四爷睡觉那是你的荣幸!”
四爷做得越来越辛苦。哪个小翠在公司受了委屈,哪个小翠与自己男朋友吵了架什么的,都纷纷来找四爷哭诉。四爷经常宽慰这个安抚那个。及至哪个小翠生了病或者真的失了恋,四爷就更忙了,给生病的熬汤敷热毛巾,给失意的搜肠刮肚讲各种冷笑话。如此等等忙个不迭,可四爷乐此不疲。
那时小翠们都还年轻,正是招蜂惹蝶的年龄。许多朋友在一起喝酒聚会时,四爷便左顾右盼,护着这个拦着那个的,遇见某小翠不喜欢的追求者,四爷就端足了架子心甘情愿地被当成挡箭牌。及至小翠们有了聊得来的,就纷纷飞出去跟别人妩媚调笑,把个已经没用的四爷晾在一边由大太太干陪着。四爷对此看得很明白:“我也就是个工具。”
“哟!四爷哪儿的话?!我们是您手里的风筝,飞得再远,也飞不出您的手心儿!一日小翠,终生小翠!”
虽说飞不出去,可也真就渐渐地越飞越远了。后来,小翠们不是忙着过上自己的小日子就是忙着自己的事业了,见面的间隔不觉间拉得越来越长。有时候,四爷会在黄昏时一个人叨念——小翠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搬到县城里住上楼房,已经是几年过去了。原来的小翠们渐行渐远,又涌上一批新小翠。但她们都不叫小翠,而是自称二房。几个二房聚在一起不免争风吃醋,分不出高低上下时,便找四爷排序,四爷嘿嘿笑着左右为难,便有那脑子快的给自己抢了个“首席二房”的标签。
二房跟小翠的气概就是不一样。小翠们至少前期是会做出一点分担家务的样子来的,而二房们则一个比一个娇贵,来了都是直接要伺候求安慰的。有的时候我对此表示异议,便会立刻招致四爷的坚决反驳:“二房就是该被养着宠着的,啥也不用干,想谈恋爱谈恋爱,想写小说写小说,闲了过来聊聊书,失恋了回来诉诉苦。”
为期四年的蜜月期过去,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吵闹闹的日子就开始了。曾经被幸福感遮掩的拮据生活开始凸显出清苦酸陋的本色,看着满街被照顾得光鲜的女人,我心里越来越不平衡,回头看先生,哪儿哪儿都不顺眼,觉得大街上随便一个男人都会比他把我照顾得更好。于是在一次穷吵恶斗之后,我果断地说:“离!”
没离过婚,不懂程序,以为要去结婚登记所在地办理呢,于是双双去了延边。去了才知道,离婚还要单位开证明,所以,离婚之旅成了故地重游,每日见朋友,搞吃喝,不亦乐乎。玩了一圈,我的离婚心已然淡了,遂不提,但先生的自尊心被打击在先,说什么也得把离婚进行到底。
一天下午,我正在白石桥一带的公司上班,接到先生电话:“你快出来吧,咱们去离婚。”
“上哪儿离啊?”
“我问了,去随便一家法院就行,据说很简单。离你最近的法院在西直门。”
“可我没带结婚证啊!”
“没事儿,咱们先去看看吧!”
“好吧,你等我半小时。”
说完,就跟网上正在跟我聊天的同事急急地告了个别:“你等下,我先出去离个婚,回来再跟你说!”来不及回应他那一堆问号叹号省略号,就匆匆下了线。
离婚原来真的很简单!到了西直门法院门口,见了面,一起边打听边上楼。找到那个离婚的窗口,一个天生长得像政法女人的女人翻着死鱼眼睛问:“财产都分割好了吗?”
“我们没什么财产可分。”
“那也得商量好再来!”
“不用商量,房子归他,我有单位宿舍,书和照片儿各拿各的。”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儿!我们管不着!”随声甩给了我们张表,让我们填写,然后盖个章,就算完了。总共不到五分钟!结婚证也没要!快得有点让人难以置信!
出得门来,恍惚了半分钟之后,我俩就抱着欢呼:“解脱啦!”喜气洋洋的,像刚从里面办了结婚证出来。然后一边手拉手走着,一边分头举着电话通知朋友:“我们离婚啦!求饭局安慰!”
安慰饭局定在贵州大厦,下班赶到那儿时,那里已经团团围坐了一桌子朋友,个个面色凝重的,像是出席丧礼。看见我俩手牵手冲过来时,大家表情都有点狐疑,继而开始扭捏,因为拿不准是要做出恭喜的样子来还是摆出替我们难过的造型。等断定我俩的高兴不是装的之后,就又开始怀疑:“你俩真离假离?不是骗我们请客吃饭的吧?”“真的真的,不信你看!”我赶紧拿出那张破纸给大家炫耀。
那一顿饭跟往常聚会一样吃得欢声笑语,吃完一起回我的单身宿舍,也跟往常一样——离婚之后好长时间我们还住在一起,直到父母来京,才不得不为了证明“我们已经离婚了”的事实而分开。
父母其实很难过也很不解,我们感情一直都那么好为什么突然离婚。我喊口号般地回答:“离婚是为了寻找更好的生活!”
好吧,那就开始寻找新生活吧!
奇怪的是,单身了,自由了,但以前那些纷至沓来的、让人应接不暇的暧昧眼神儿突然都不见了——缺少了求而不得的张力,发现原来彼此的吸引力也就那么一点点,不足以让大家有勇气一辈子纠缠在一块儿。
于是不停地奔赴饭局,不停地约会,不停地开辟新战场,为了我梦寐以求的新生活。但是,存在着无数多可能性的饭局中,总是提不起兴致,放眼望去,没一个长得像“前夫”的!如果这时先生坐在角落里,我第一眼看到的一定还是他!而在那些有着优雅钢琴背景音乐、桌布上有玫瑰花的高级餐厅与新人约见时,我则总是走神儿,脑子里不停地出现类似我和“前夫”坐在路边摊两人共吃三元钱一碗的拉面的场景,似乎面前这些很贵的东西都不如我们的便宜拉面香。
即使离婚了,我们还是很要好,经常打电话聊天问候,每隔一个月半个月的我总要回到宋庄的家中去看看他,给他冰箱里填充些大鱼大肉什么的。彼时通往宋庄的公交只有一趟车,就是从大望路始发的930区间车。
一个休息日打算去宋庄看他,刚一坐上930区间车,心里顿时有种“终于要回家了”的轻松。一到家,就可以随便把鞋子踢飞到任何一个角落,可以蓬头垢面,可以大大咧咧地躺在沙发上看书,而全然不用担心什么形象。在写字楼里做白领,在各种以前不敢去的馆子里跟不同的人觥筹交错,这些都是我曾经向往的生活,可在那种生活中的我不是最真实的我。虽然不至于要说谎或者扮演成别人,但多少都有点端着,多少都有点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大家的拘谨。
这种“终于要回家了”的自然感觉吓了我一跳。原来,只有“前夫”才能给我真正自在的感觉,在他面前,我才是完全的自己,而且会无条件地被接受和爱慕。精神和物质都会给人带来快乐,但物质的快乐一旦得到了就到头了,而精神的快乐一旦得到了,则一辈子都在滋养你。想明白这层,于是我开始隔三差五地央求先生:“咱们复婚吧!”
“好马不吃回头草!”
“咱们复婚吧!”
“你别一天一个主意的。”
“咱们复婚吧!”
“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这回再也不离了!”
“我不信!”
“真的,我们复婚吧!”
……
经不住我软磨硬泡,前夫终于扭扭捏捏地答应复婚。于是我们又喜气洋洋地给朋友们纷纷致电:“我们复婚啦!求庆祝!”
复婚的流水席又吃了好多天,热闹程度跟结婚不相上下。每个来参与的人都充满抱怨:“你俩不带这么忽悠人的!结了离,离了复,骗份子钱哪?!”更多的人对我们的复婚表示不屑:“一婚二婚都是同一个人,腻歪不腻歪啊?有没有点新鲜的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