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年轻时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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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自己的梁祝(2)

没错,作为民谣歌手的周云蓬,首先是一个诗人,而且,是一个失明的诗人。他出过诗集,创办过诗刊,他的诗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意象,充满了切割皮肤的凌厉疼痛,但却苍凉而远阔,疼痛而温暖。早期的歌词,也充分体现出歌者的诗人气质。比如“千钧一发的呼吸/水滴石穿的呼吸/蒸汽机粗重的呼吸/玻璃切割玻璃的呼吸”(《沉默如迷的呼吸》),又比如“这时我们离家去流浪/长发宛若战旗在飘扬/俯瞰逝去的悲欢和沧桑/扛着自己的墓碑走遍四方”(《山鬼》)。那些匪夷所思的意象组合,也许,只有关闭了眼睛的人才看得见。

周云蓬的悲情是深邃而悠远的,但却没有一丝自艾自怨。他的灵魂游走在更高远的地方。对于失明和流浪的命运,他安然相对,就像他自己说的:“我也不是那种爱向命运挑战的人,并不想挖空心思去征服它。我和命运是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形影相吊又若即若离,命运的事情我管不了,它干它的,我干我的,不过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罢了。”

实际上,周云蓬的确是一个超越了自身命运苦痛的歌者。脱离了早期专注内心感受的自我吟唱,周云蓬越来越把目光投放到周围的世俗生活中,眼睛看不见,但对生活的体察却淋漓尽致;在准确表达的同时,还充满了戏谑的黑色幽默味道。

比如,被网络上当成爆笑歌曲流传的《买房子》,“……不管春夏秋冬,我要去上班/不管天塌地陷,还是要上班/不管洪水滔天,我要去上班/不管海枯石烂,还是要上班……”这首歌无疑借着对房奴生活状态的嘲讽来批判现实。从小处着手,似乎正是民谣的一个特征。而他以夸张手法制造的幽默,使得每一个身在城市为生活拼命的年轻人都感同身受,进而忍俊不禁。

现实批判是周云蓬民谣歌曲的一个主题,与《买房子》堪称姊妹作的是第一张专辑中的《失业者》。《失业者》没有这般轻松调侃的语调,但用词一样地平实直白,通俗而准确,尖锐而悲悯:“我们活在租来的房子里,我们活在公共汽车里,我们活在蒙着灰尘的书里,我们活在电视的荧光屏里。我们活在电话的号码里……我们活在蜗牛的储蓄盒里……”现代人的疲惫而无聊的生活景象一下子被铺陈开来。这样的歌词,出自一个长期流浪靠卖唱为生的盲人口中,这个事实让我不寒而栗——我们睁着眼睛,却对一切可悲的生活状态熟视无睹!惊心动魄的还在后面,“一旦有一天看到了蓝天,我们就成了无助的失业者,一旦有一天嗅到了春天,我们就成了陌生的局外人”,疲于奔命而完全丧失诗意的可悲生活一经这样被唱出,我们就无路可逃了。谁在同情谁呢?比起能完全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的周云蓬,谁比谁更值得同情呢?

当然,周云蓬的批判矛头不是指向个人的,而是直指造成悲剧的时代与社会的。后面的独白排比,“餐厅服务员,每月包吃包住300块钱……产品推销员,每月包吃包住700块钱”,让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

从周云蓬作品的顺序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歌者的关注点从内心到外部世界转化的过程,最初的歌词句句都是诗,都是歌者极端个人的内心体验,而到《失业者》和《买房子》时期,则流露出对周遭人群社会生活的关注、思考以及同情。到了《中国孩子》,周云蓬则更进一步地把心放大到整个社会,通过怒喝的方式直指社会性悲剧的真相。

“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火烧痛皮肤让亲娘心焦,不要做沙兰镇的孩子,水底下漆黑他睡不着……”《中国孩子》从一开始就为我们罗列了近年来发生的人间惨剧,刺耳并刺心。而最后的两句更是振聋发聩:“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爸爸妈妈都是些怯懦的人,为证明他们的铁石心肠,死到临头让领导先走。”愤怒无处躲藏,只有直抒胸臆。“以从低沉到尖锐、从死寂到呼喝的方式演唱,形同太平盛世的一声晴天霹雳。”(乐评人李皖语。)这种愤怒必然来源于悲悯,来源于大爱。

周云蓬作品中的先锋精神和人文气质,使得人们这样评价他:一个真正具有人文情怀的知识分子。而实际上,周云蓬从来没有站在高处,他曾是一个靠街头卖唱的民间盲艺人,他曾是——现在也是一个四处流浪的吟游诗人。对于主流社会来说,他永远生活在边缘。底层的生活经历和边缘化的角色,也许正是他创作活力的来源。他的活力来自民间,来自生活,来自观察和思考,来自自我的精神体验,来自内心深处的良知——而非来自书本——虽然,他的书读得并不比知识分子少。

站在高处的,只有他的灵魂。

《脚步声阵阵》,胡闹有理荒诞无罪

第一次听美好药店乐队的《脚步声阵阵》是用MP3,在火车上。匪夷所思的听感经历和乐不可支的窃喜一直伴随着我的旅程,而听到最后一曲时,我以为我在做梦——字字清晰可辨,可就是听不懂在说什么,只是觉得每个音节都很好听,仿佛远古传来的声音,悠悠古意,苍凉而又安详。

而当我看到歌词,就情不自禁地为小河的聪明与用心良苦击节赞叹,古雅丰厚的意蕴也从字面上迎面扑来。“曲赋野葵香,满了酒囊,莫怕无功无为东厦废梁;鹭飞于荒,竹榻即将,莫怕丢盔离枪东厦废梁;倜傥叮当,东风里响,竖目以往,拂袖笑狂,俚风虽凉,暖过琉璃瓦赤墙……”后来,我知道这首古怪的歌曲叫《废梁》。

除了这一首“不知所云”的写意歌曲之外,专辑中其他曲目都是以叙事性为主。《崂山道士》《老刘》《杂技演员》《走神》《甩呀甩》,从摇滚歌手到自杀的孤独老头,从小男孩到中老年男人,美好药店的主创兼主唱小河用音乐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带来了一个又一个神形兼备真切可感的普通人形象。每一段,既完全独立,又相互贯通,背景声音采样串成线型的时间,同时与每首歌的基本旋律形成了纵深结构,纵横交织,为我们支起了一个完整的空间。而音乐营造的氛围使得听众用自己的情绪将只言片语的故事充实丰满。每一首,都可圈可点,篇幅所限,只以《老刘》为例——

《老刘》讲的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故事。曲目开头便是一连串的收音机调频,京剧、动物世界、海岩的长篇小说、广播剧、天气预报、广告……用声音勾勒出一个孤独的背景,之后便是小河的人声吟唱:“老刘,七十多岁,平时一个人住,很少下楼,也就是去买买菜,他有个女儿,偶尔,来看看他。”之后的调频愈加频繁甚至混乱了起来,情感热线、抒情歌曲与评书叠加在一起,前景旋律的抒情与背景声音的混乱,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但互不干扰。突然的结点是一则市民报纸末端的最不起眼的小新闻:“昨天下午三点三十分,家住枣椰区管路圆南里的刘老汉从自家五楼的阳台上——跳下,抢救无效当场死亡。”之后电台声波依然在继续,将人声淹没,就如老刘孤独的生和孤独的死——同样不起眼,没有人关心,只有收音机里的热闹依旧在述说着孤独。

歌曲结尾,渐渐响起的老年合唱团歌声伴随着老刘渐渐远走,仿佛一首悲凉的安魂曲,用吟咏的方式对角落里死于孤独的人们进行安慰和超度。如果凭这首《老刘》说小河充满对边缘人物的悲悯之情,一定会被讥讽为“肉麻”,但我的确从他的许多歌曲里感受到了难得的底层关怀和一种苍凉的温暖。

如果不是亲耳聆听,你很难想象一则小消息会如何被动听地吟唱出来。听惯了流行歌曲的人们,可能会形成一种思维定势,仿佛只有爱情友情亲情才是歌咏与抒情的对象。唱腻了,听腻了,却找不到一个新鲜的出口。美好药店,在给了人们一个新奇的听觉经验的同时,给了人们一个新鲜的思路——无所不能吟唱,无所不能入歌。

初听这张专辑,便觉得好听得不得要领,从题材到编曲到演唱方式,完全超出人们对流行音乐的理解范围,然而,专辑中每个段落之间的起承转合甚至每个音符的连接却又这样严丝合缝合情合理,似乎,就该是这样子的,这些音符似乎就应该这样摆放。但是,但凡听过小河现场的人都会知道,《崂山道士》他唱了多少次就有多少个版本,想通过熟悉而找到一个固定的旋律进而模仿翻唱,简直是不可能的。抓不着小河的脉搏,是所有小河听众的共识。小河的实验精神和即兴程度,完全到达了随心所欲的境地。相比之下,那些每一场都精准无误的演唱会都成了墨守成规的卡拉OK,歌手只在重复中假high,不似小河般给你没完没了的新鲜刺激。大多数时候,小河都让人觉得他是在胡闹,大家听着哈哈一笑了事,并不当真。不承想,他就这么玩着玩着,固定在光盘的一刹那,就成了无法复制的经典。

美好药店的所有成员都是七十年代人,由小河、张玮玮、郭龙、叶鹏罡、张蔚五人组成,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整张专辑都充满着“70后”的共同记忆。且不说张玮玮的手风琴和郭龙的马林巴如何地令人心生怀旧之感,单说声音采样。开篇之作《崂山道士》,“穿墙过去——穿墙过去”几乎是那个国产动画片盛行的年代中所有孩童的梦想。《脚步声阵阵》中《追捕》的主题曲“啦呀啦”让人想起了八十年代初中国女性的集体偶像高仓健,而那时,恨不得所有的小混混都竖起衣领把自己幻想成杜丘——“我要把他堵在死胡同里,打一下再打一下他的脸,证明我自己是勇敢的”,是那个年代的卑微小人物的英雄狂想。回首看过去,即使愚蠢,也可爱得令人莞尔。《老刘》中的赵忠祥对《动物世界》的磁性解说也是人们记忆中曾经熟悉而温暖的声音。当那些声音缓缓流过,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生活场景就如一帧帧老旧的电影画面展现在眼前。崔健的《小城故事》,也是以那个年代为起点的叙事性作品,但是在三段歌曲里描述一整段个人历史,显得有些急促,而高屋建瓴的批判意识也显得说教意味甚浓。相比之下,小河能以平等的视角述说小人物的卑微心理,充满自嘲和戏谑,反而亲切可感,比如,“我要做神仙,驾鹤飞天”会让人在轻松诙谐里会心一笑。同时,美好药店对过往声音的片段截取,散落在各个小故事之间,不急不缓,不骄不躁,让人有充分的时间去感知和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