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电影《通天塔》能获得世界性的共鸣,人与人的交流障碍的确是这个时代最显要的问题之一——当然,障碍其实不只是来自语言本身,更深的障碍来自心灵与心灵——这部名为“相聚”的舞剧也阐述了同样的主题。障碍与冲突的起因各有不同,但都指向同样一个落点,即温暖地拥抱在一起的快乐梦想,俗一点说,是所有人都相亲相爱的梦想。所以“火”之段落群殴之后的拥抱梦和“土地”段落争执之后的双人芭蕾都异常地动人心魄。之所以动人心魄,是因为那不仅是舞台上的梦幻段落,同时也是所有人潜在的真实梦想。
舞剧中的语言对白部分,代表了我们身处的现实,而舞蹈部分则代表了人内心的情感和幻想。现实无聊得残酷,而梦境则美丽得超脱。现实一开口,误会就随之而来;但是无言的身体却能最准确地表达内心最真实的渴望。这仿佛是一种悖论,然而回想我们的生活经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现代舞最大限度地使用了肢体,并最大限度地表达了内在情绪和情感。当然,这是高段位现代舞所负担的功能,低级的现代舞,只能是一堆舞蹈机器在做高难度动作而已。
现实和梦想不着痕迹地互相转换以及相互映衬,是编剧结构上的高妙。用纯粹的肢体语言表达出的绚丽梦想反衬出现实的灰暗、沉闷、疏离与无聊,人们在这样的灰色基调中,虽然拥挤在一起,却倍感孤独。于是,家园、母亲也就成了一个精神隐喻,而迷失与寻找、出走与回归也就成了不得不宣的主题,于是,场景选在目的地各异或者说不详的候机室也就顺理成章。希望,也许不在未知的地方,而在回去的路上,都未可知。
作为一部现代舞剧,舞美和音响都是不可忽略的元素,令人欣慰的是,这些元素都表达得恰到好处,与整体气氛水乳难分且相互烘衬。音乐在极端好听之外,甚至负担了解义的功能,原来是出自世界级的电子音乐制作人尼汀·索尼之手,难怪出手不凡。
当然,在所有元素中,舞蹈动作的设计是最大的看点。肢体语言的可能性与表现力是整台舞剧成功与否的最终衡量标准。令人兴高采烈的是,全然新鲜的编舞让人傻眼并再次惊叹:肢体表意的可能性是无限的,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寻找和发现。换个角度说,现代舞是人的内在思考和情感的外在表达与抒写,所以艺术家对社会观察得有多敏锐、对心灵挖掘得有多深,就会有多匪夷所思的舞蹈动作呈现在人眼前。而好的现代舞,不仅仅止于单纯的寻找动作和炫技,而是力求肢体语言的准确——也许,那个不动的动作正是最精准的表达方式。阿库·汉姆,让一切动的和不动的都富有摄人心魂的感染力,正因为精准。
2009年7月1日,北京的文艺中青年之间,弥漫着一股比听闻迈克尔·杰克逊去世更深挚的感伤情绪,因为就在前一晚,被视为舞蹈女神的德国现代舞舞蹈家皮娜·鲍什突然离世了。而就在两年前,很多中国观众还有幸近距离感受过这位大师级舞蹈家的呼吸。
2007年9月的天桥剧场座无虚席,人们潮水般涌来观看她亲自为中国观众带来的两部经典舞剧。彼时,认知皮娜·鲍什已有十年,十年间,我做梦都不敢想象有一天真能亲眼目睹这位女神在舞台上的身影。我承认,我和许多人一样是去朝圣的,然而在现场,却真真切切地被舞蹈本身震撼。
《缪勒咖啡馆》里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人和故事,他们相爱并纠缠,直到撕扯折磨不休。他们渴望交流却又彼此防备和伤害,他们热闹却又彼此孤立——他们是实相,而皮娜·鲍什则是缪勒咖啡馆里的影子——一个与实相共存于一个狭小的空间,但又互无交涉的独自舞蹈的影子。说是“舞蹈”,但并没有见到期待中的大幅度的肢体动作,她只是一袭白袍地在角落里静立或者轻轻地移动,至多抬起臂膀伸向虚空又无助地缩回,但是,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里,却透着刻骨的孤独和绝望。看到后来,甚至觉得动不动都变得不重要了,因为只需看到她颀长又瘦弱的身影站在舞台上,整个剧场里就弥漫了一股无以名状的忧伤。舞台上有许多跑来跑去的人,有许多反复撕扯的激烈动作,但是,我的眼睛却一刻不能离开这个遗世孤立的单薄身影。
皮娜·鲍什说过:“我跳舞,因为我悲伤。”我们无从得知她内心的隐秘,但是我们又能从她的舞蹈中全然感受到这种悲伤。在皮娜·鲍什的舞蹈现场,我被她吸引、带入,逐渐合二为一,于是她骨头里发出的绝望的悲伤变成了我的悲伤,我内心的悲伤又被她的舞台理解和拥抱。那种瞬间,让人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特别放心地软弱下来,哭泣出来。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她的舞蹈。这部创作于三十多年前的《缪勒咖啡馆》,即使在已经被奉为现代舞经典的现在,也有很多观众难以接受。这还是舞蹈吗?!无可争议的是,她颠覆了人们对舞蹈的既有认知,“她不是超越美感界限,而是将之压倒”。所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她入主伍珀塔尔芭蕾舞团的时候,她经常会被观众吐口水,扯头发。但是,“没有人在看过皮娜·鲍什的舞剧后不受感动。不喜欢她舞作的人,会痛恨它,因为她的舞作传达的是跟人类本身有关、而人类拒绝知道的事物,因为她的舞作触动并伤害人类的所有心理层面,许多人根本不愿面对自己的心灵感受,因此讨厌她的舞作”(约翰·施密特)。
尽管早期不被接受,但皮娜·鲍什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的笃定,以及伍珀塔尔剧场的支持,使得她用一部又一部样式奇特新颖的作品为现代舞打开了无数可能性的大门,进而给世界舞蹈界和戏剧界带来了观念上的深远影响。她被公认为邓肯之后现代舞界最具革命性及颠覆性的舞者,并“成为德国最受欢迎的出口文化”。
当天她带给中国观众的另一部经典《春之祭》,以其与《缪勒咖啡馆》完全不同的舞台风格和内在张力,让中国观众见识了皮娜·鲍什无与伦比的创造力。斯特拉文斯基的这支舞曲,据说有八十个不同的版本,可是皮娜·鲍什的编舞无疑是最具震撼力的,没有一支舞蹈有这样喷薄而出的悲愤气势。舞蹈从头至尾充满了紧张、狂躁、暴烈的气质,人们神经的韧性一再受到考验,似乎每一秒钟都有被绷断的可能。令人惊异的是,虽然皮娜·鲍什不在这群舞者之中,但舞台上每个演员都如皮娜·鲍什附体一样,完全是倾尽生命地在舞蹈。(这样玩命的演出,看一次已然感觉要耗尽体力与心力,我不知道演员是如何做到一次又一次掏空自己之后而不心力交瘁的。)
演出在激烈处戛然而止,全场观众一下子跳起来呼喊尖叫,不尖叫无以宣泄内心饱胀得无以复加的情感。就像现在,不为皮娜·鲍什写点什么就无以宣泄我内心的悲伤一样——而皮娜·鲍什也正如《春之祭》的结尾一样,在生命奔流的华美处戛然而止——五天前,她还正在做着欧洲巡演的准备。
这十余年中,通过各种途径陆续看到了些许有关皮娜·鲍什舞蹈的录像。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她面对镜头的访谈。一张消瘦得有些凌厉的脸,修长的手指总是夹着一支正在燃着的烟,淡定又局促,祥和而忧郁。她是一个优雅、美丽而又腼腆、神经质的女人。她似乎不善于用语言表达,不善于面对镜头用语言述说自己,而只善于用身体来表达内心感受。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在镜头前羞涩紧张又不失优雅美丽的安静女人,却在舞台上散发出那样令人瞠目结舌的爆发力。
对于我来说,皮娜·鲍什是一个女神,一个永远以身体来传情达意的女神。然而这一天,她的身体却永远地停止了运动。这个世界充满了不期而至的离别,大多数的意外离别只会让人感慨生命的无常与脆弱。而皮娜·鲍什的突然离去,却好像带走了你生命的一部分,因为她真真切切地用作品震撼过你的内心,而她的情感与思考早已注入你的灵魂。
保罗·泰勒,不完美的谢幕
作为一名非专业的现代舞铁托,我看过2007年在北京上演的几乎所有的重要演出,从北京现代舞团的《逍遥游》《三更雨·愿》到台湾的云门舞集的《水月》,从伍珀塔尔舞蹈剧场的《缪勒咖啡馆》《春之祭》到艾文·艾利舞蹈团的《启示录》,几乎每一场都让我叹为观止。每次看到极致的舞蹈都觉得,肢体语言用到这份上就到头了,可是,每一段新的舞蹈都令我惊呼:原来,舞蹈还可以这样跳!喜欢现代舞,正是因为优秀的现代舞总能让我惊异于人类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惊异于其对深层情感的表达能力。
带着2007年给我带来的满心惊喜,我盼来了该年度最后一场重量级的演出。11月16日,被媒体称为“美国最好的舞蹈团”的保罗·泰勒舞蹈团如约登场。早在俩月前,我就订了这场演出票,因为它被称为“无休止地给人以惊喜和深刻影响的舞蹈团”。他们的团员被称为“最健康最阳光的舞蹈演员”。票价不菲,最低票价都一百八十元一张,跟现代舞大师皮娜·鲍什一个级别,“一分价钱一分货”的常识使我认定了这将是一次十分过瘾的观看经历。然而,演出开始十几分钟之后,我就在心里惨叫:这次,真的被忽悠了!
这次共上演了三个剧目,《分裂的王国》《黑色星期二》和《普罗米修斯的火焰》,三部舞蹈分别以十八世纪上流社会、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和当代作为背景,可以说是浓缩了美国社会的发展史。但如此宏大的结构,却丝毫没有震撼我的内心,反倒令我昏昏欲睡。
首先令我昏昏欲睡的是舞美和灯光。当代的舞台表演,靠的已经不单单是表演本身,它呈现给观众的应该是一个整体的视听效果,所以舞美和灯光在演出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而现代舞也不例外。没有人敢不重视舞美设计,比如新版《桃花扇》会请来韩国的设计师,舞蹈《水月》会让水汩汩地从四面八方流向舞台中央,歌剧《李白》会有那样一个可以倾斜的巨大轮盘……这些富有创意的设计为观众制造了一个“场”,令观众能够深入其中得到全方位的感官享受。而保罗·泰勒的开幕之作《分裂的王国》恰恰几乎没有任何舞美可言。这也不重要,很多现代舞的舞台都是极其简约的,但是灯光却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环节。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保罗·泰勒的灯光却没有任何设计感。亮的时候就一片大白光,大多时候则是昏暗的光线,观众需要拼命觑着眼睛,才能看清楚演员的动作。舞台上偶尔亮起明晃晃的聚光灯,但演员却总在圈子外游移。以至于我一直在怀疑,灯光师是否睡着了?是否忘了打追光了?也许,这是他们想要的“另类”效果,但我们只能说,这是个不顾及观众感受的十足败笔。这样的舞美水准,配上这样响亮的名头,使我不由得想起一个成语——浪得虚名!
也许我对旁枝末节太吹毛求疵了,那就说说舞蹈本身。遗憾的是,舞蹈本身更加惨不忍睹。我之所以迷恋现代舞,正是因为其源源不断的创造力。但是保罗·泰勒的三段舞蹈,虽然时代背景不同,题材不同,服饰不同,但却有着相似的动作设计和造型设计。所有的姿势都似曾相识,而所有的段落都像所有的段落,变化的只有队列和造型而已。舞蹈动作的传统保守,设计的雷同,除了创造力的匮乏,我不能为之找到其他的解释。《普罗米修斯的火焰》应该算是高潮之作,单拿出来尚且说得过去,但有了前两段的视觉积累,我已经审美疲劳得只想打瞌睡了。尤其不能忍受的是结尾的造型——聚光灯、大团圆、孔雀开屏式的造型,老土得不能再老土!
不能不怀念《三更雨》的结尾,一条红丝带牵着所有舞者从侧台缓缓走出,缓缓流过舞台,流向另一侧,那种结尾,美得忧伤,美得惊魂;不能不怀念《春之祭》的结尾,在惊心动魄处戛然而止,干脆利落,迎来的是全场抑制不住的最高分贝的尖叫——不尖叫无以宣泄心中溢满的激动情绪;不能不怀念艾文·艾利的结尾,金色的阳光照耀着金色的海岸,灿烂华美得鲜花一样地怒放……
其实,并不是非要玩出高难度的花哨动作才是好的舞蹈,皮娜·鲍什的《缪勒咖啡馆》,动作简单机械,但却能让全场都弥漫着孤独的悲伤的情绪;高艳津子的《三更雨》,动作幅度极小,有的时候甚至让人感觉不到在动,但是却让人感觉到一花一草的悸动,感觉到惊心动魄的生命之美;林怀民的《水月》动作也是极其舒缓的,有时甚至静得沉闷,但是却透露出极具东方神韵的内在张力……动作不是关键,关键是为什么而动。保罗·泰勒的舞蹈,让人感觉是为动而动。
其实,现代舞不讲究章法,但却讲究内在表达,换句话说,就是舞蹈要有灵魂。每一招都是从心底里发出的真实情感,每一式都会带来不可言说的美与震撼。没有灵魂的舞蹈,再花哨再繁复的动作,也打动不了人心。而保罗·泰勒的舞蹈,正像是一个热闹的百老汇舞蹈,整齐划一,裙裾飘飘,但人们看到的只是身体,而没有灵魂——所有的情感都浮在面上,深入不到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