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开始,琴声像他的举止一样随随便便,没有期待中六指琴魔般的惊心动魄,只有轻轻巧巧的行云流水,我一时有些失望,这便是传说中的爵士钢琴大师吗?
一两曲之后,我的心在看似清淡的琴声中渐渐纠结起来。那是种怎样的感受呢?——看起来所有的漫不经心,下面都是急流暗涌,所有的随心所欲,都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内在的紧张。
演奏家只是一个人,但两只手却如同两个脑子两颗心,那些轻巧的不怎么卖力的琴声像是两个人在交谈,在诉说,絮絮叨叨的,没有主题,没有逻辑,却有足够的情绪;有的时候舒坦平和,有的时候烦躁郁闷,而有的时候则像个含蓄惯了的孤独男人,不张扬自己的疼痛,淡笑着敷衍人生,却在午夜的街头,竖着风衣领子,看冷风吹着纸屑,内心无数的欲望在冲撞,像千万只蚂蚁在爬,内心热血翻涌,却只能化成刻骨的冷。其实,很多时候,他的琴声,也只是在絮叨而已,絮叨柴米油盐,絮叨平淡人生,絮叨各种小激情和小失落,而我们在这絮叨中,却由衷地感到温暖,好像你的所有庸常的心情都被他理解,都被他接受并拥抱在怀中。
轻灵,但不轻浮,如夏日黄昏白沙滩前的海,波澜不惊,却足够深厚博大。
突然明白,所谓“大师”,“大”在境界,而非技巧——当然,对于这样一个四岁就开始学琴,从小弹巴哈、贝多芬的人来说,技巧早就不是问题——那境界是爱与温暖,是对繁复人性的理解和包容。
音乐会下半场让人出乎意料——弹的全是为儿童创作的曲目。他说,因为喜欢孩子,所以做一些音乐故事给孩子们。那全是些森林里的童话,小狐狸小兔子什么的跑来跑去的。他仰着头,满脸天真的幸福,仿佛眼睛里全是露珠上的晨光,内心里满是叮咚的清泉。明媚、平和、温暖、通透……
有一类人,思维不是文字,而是音符,音符能进入各种画面和情绪,把所有不能说的秘密全都用音乐说出来,把所有的热爱和理解都用音乐表达出来。而观众,则如同面对一面心灵的镜子,在音乐家的世界里重新找回自己曾经失落或者已然失语的世界。
回来上网查资料,看见网络上有人如是评价奇克·柯里亚:ChickCorea是过去三十年间最重要的爵士乐音乐家。这个评价毫不夸张,因为在过去的三十年间,ChickCorea的音乐大大丰富了爵士乐舞台,他的风格几乎影响到每一位现代爵士乐音乐家。从个性来看,柯里亚是一位从来不安于现状、不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成就的音乐家,他总是不断进取,在最近二十年里,他参与了几乎所有的重要爵士乐活动,始终占据爵士乐流行的最前沿。而今,他对于爵士音乐本身的认真求实的探索精神从未减弱过。
我还没有机会去听他所有历史时期的作品,但单凭这一场,我相信,这个评价并不过分。
缤纷意大利爵士,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缤纷意大利爵士音乐会”已经过去有些日子了,但只要一闭上眼,我就马上能回到2008年4月11日的中山音乐堂的那个美妙声场里。这就是所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吧。
音乐会被风格迥异的两支乐队分为上下两场,上半场的是三人行乐队,下半场的叫做马诺什乐队。两支乐队的唯一共同点是,没有陈词滥调,新颖得让人防不胜防。
三人行乐队的武器是小号、大贝司和鼓。开场曲目极尽内敛之能事,打击乐手发出的是清脆的一声“叮咚”,而年轻的小号手小心翼翼地收着气,大气不敢出似的将音符细细地吹出,低音提琴则紧随其后,不张扬地发出低沉的节奏音。轻柔的音乐,让我以为这是一支忧郁的小夜曲乐队。然而,我错了,接下来演奏的几支曲目让我目瞪口呆。
也许是孤陋寡闻,我第一次在爵士乐的演奏现场中听到了使用效果器的小号,失真的号声如同噪音;而大贝司的节奏则越来越强劲,低沉有力又有股莫名的狂躁不安,好像工厂里机器有节奏的轰鸣;更离谱的是鼓——没见过这么打鼓的——除了频频发出不规则音的鼓槌,鼓手还用上了塑料袋、铁链子等家伙,一会儿敲,一会儿磨,特忙活。白发的鼓手像一个总是突发奇想的老顽童,有时又像一个神经质的狂人,随时随地用各种意想不到来刺激你的耳膜。
爵士意味着不规则,但是我们已然在传统爵士的浸染里习惯了那种“规则的不规则”,所以,这种实验性极强的不规则对我们的听觉经验是一种挑战。有的时候,小号和贝司正水乳交融地悲情,鼓声突然蹦出来用另一种节奏去搞破坏;而当贝司被鼓勾引而去,与鼓达到一种新的平衡,正在铿锵有力地摇滚,小号则突然单飞,轻灵地飘远,如同泛着金色光芒的天使。
即兴SOLO是必不可少的,起承转合之间全是令人血脉贲张的精准华彩。大多时候,三种乐器各自为政地和谐着——各自清晰又浑然一体,层层叠叠地将情绪推向高潮。当然,这个乐队的情绪是多变的。开始时的轻柔、忧郁,中段的奔腾、冒失和跌跌撞撞,后半段令人忍俊不禁的调侃和自我解嘲——他们的确是俏皮的,快结束的时候,突然来了一分钟的中国小调,不防备地起,又突然不防备地戛然而止。最后一曲,小号用了延时器,渐弱的效果,好像松垮掉的发条,滑稽可笑。在同一支乐队里有着这样变化多端的音乐风格,是不多见的。但有趣的是,它既不让人感到精神分裂,也不让人混沌茫然,仿佛现代艺术,杂乱中自有一种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巧妙设计的节奏和美感。
我渐渐明白,这是一支热衷实验的乐队,他们尝试着各种新鲜的可能性,尝试着对传统爵士的突破,但又不止于技巧上的探索——音乐所传达出的复杂情绪,忧伤和俏皮,脆弱和幽默,足以表明音乐家对社会和人生的感悟程度。
如果说沉默人三重奏带给观众的情绪是充满意外的兴高采烈,那么马诺什乐队带给观众的感受则是性感的撩人心弦。
马诺什乐队有五个乐器和一个人声——两个老头,两个青年和一个吉卜赛女郎。
乐队成员一坐定,没有寒暄,没有点头示意,两把木吉他就不由分说地响了起来,琴声丝丝入扣,天作之合。听多了电声的我们,一下子被久违的箱琴声拉回到阳光耀眼的西西里岛,一下子拉到了教父和他的子孙身边,与他们一起听着忧伤的歌谣,并聊起那些美丽的传说。把这种悠远情绪进一步深化的是另一种久违的乐器——手风琴。
拉手风琴的老者,白发,笑容慈祥,眼神温暖。琴声舒缓悠扬,遥远而温柔,总在吉他声落下时飘然而起,仿佛黄昏的牧场,牛羊下山,姑娘的花裙在夕阳中飘扬。
箱琴和手风琴此起彼落,收敛中带着超然的欢乐,观众内心无数小小的快活的欲望被撩拨起来,以至于每一次声音的转换都会博得一片情不自禁的掌声。这个乐队没有鼓,节奏的把握都靠低音贝司,而贝司的每一个节奏都在两声心跳之间,在骨节之间,充满了令人心痒难搔的挑逗意味。整支乐队都在用温柔的心演奏,所有的乐器都不虚张声势,但所有的乐器都悄然性感——要经过怎样的历练才会达到如此低调而迷人的音乐境界?
第二支曲子开始,一个意大利感超强的妖娆女人上场了。黑发,红衣,浑身充满着吉卜赛女郎的热烈奔放。一开口,却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声线,如老式唱片机传出的歌声,懒散而妖媚。现场的画面一下子从黄昏牧场转到三四十年代的夜总会,觥筹交错中,迷离的眼神,刺鼻的雪茄味和香艳的情事……
味道够了,但嗓音还不够老辣,不够嘶哑。我想,再过三十年,等这个红衣黑发的意大利女人被浓烟烈酒浸透了嗓子,被炽热的爱情折磨得千疮百孔,那时的声音一定更有让人想再多喝一杯的沧桑味道——当然,这是极端自私的想法。
其实,我个人觉得,这支乐队去掉人声更好,因为红衣女人太抢眼,遮掩住了老头儿们的光彩,而我希望的是,全心全意地感受淳朴的箱琴和怀旧的手风琴的悄然对话,那对话是练达通透后的温柔,小小的、一闪一闪的、不忍张扬的、不扰民的独自快乐。
虽然只有两支乐队,但整场音乐会却足以配得起“缤纷”二字。迥异的风格让我们耳目一新,隐含在不规则节奏之中的旋律又始终能让我们感受到意大利特有的忧郁和浓烈气质。三人行乐队的现代和马诺什乐队的古典相距如此遥远,却又能如此相得益彰地和谐在一起,这本身就足以给人以爱和美的感动。
阿库·汉姆,你来自哪里?
候机室里,挤满了无聊烦闷地等待登机的各色人等。其中有韩国人、印度人、斯洛伐克人、南非人以及我们熟悉的中国人……电子公告屏每刷新一次,人们都兴奋地骚动一次,随即又失望地陷入更深的无聊中。
无聊的等待总需要找琐事来打发,就像是无聊的人生需要被俗务填满一样。于是,热情得略显轻浮的中国女孩就讪讪地坐到一个自顾看着纸片的瘦小外国女人旁边,用仅会的几个英语单词问:“你来自哪里?”
瘦小外国女人语速密集地形容家乡的样子,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她自己来自哪里,反反复复地只强调一点:“我的家乡经常下雨。”
对白停止,沉郁的音乐随着强劲的鼓点响起。女人神经质地跳起舞蹈,疯狂而绝望。而其他人则跳起了以中国武术动作为蓝本的集体舞,行云流水,稳健祥和。祥和与绝望共同存在于同一时空,绝望者就因孤独而更加绝望。
一开始就以对白的戏剧和无语的舞蹈为观众交织出一台风格迥异的舞台奇观——这是阿库·汉姆舞蹈团与中国中央芭蕾舞团联合制作了一年的舞剧《相聚》的首演现场。虽然是合作,但舞剧全然没有古典芭蕾的影子,而是完全彻底地阿库·汉姆化——超凡脱俗、全神贯注、美丽异常。
整台舞剧分空气、水、火、土地等几个部分,连接处,是翻动的电子公告板,每一部分的心理背景以及接下来要表达的主题都最后定格在屏幕上。几个段落风格迥异,相同的是期待之中、意料之外的精彩异常。
最初,动人的是水。等候的人们昏昏欲睡,一个中国女孩睡靠在旁边的斯洛伐克小伙子肩上,无论小伙子怎样推搡,女孩都不醒。被靠,是负担;推开,不忍看其摔倒;想扶正,却怎么也找不到女孩子身体的中轴做支柱。于是,沉睡不醒的中国女孩就如面条一样地黏在男孩身上舞蹈。快崩溃处,男孩女孩的身体突然合二为一,聚光灯悄然把其他场景隐没,音乐由烦躁转为悠扬,江南丝竹从强劲的节奏中隐隐传来,越来越明晰,最后完全为观众展现了中国江南水乡的甜美图画,荷叶翻卷,白鹭曼舞。而此时的女孩,则睁开晶亮的双眼,在男人的身体上展开双臂,柔美地舞蹈,沉醉地飞翔,小荷深处,独自纯洁地妩媚……正陶醉处,周遭的灯光亮起,静谧的中国江南瞬间消失在人们的感官里,周围依然是被无聊烦躁充溢着的候机室,而女孩子则依然双眼紧闭,依靠在男人的身体上,百般无趣的睡相。一刹那,突然明白,原来都是梦,梦里故乡,永远甜美,所以姑娘只愿长睡不愿醒。
看到此处,已然感慨万千,但更多现实的感伤却还在后面等着你。韩国男孩与南非女孩是伴侣,热情地竭力交谈,却因为语言不通而同在一个空间内各说各话,女孩反复强调的是她的背包里只有她爸爸给她的一双鞋子,而韩国男孩却一直在说他家乡的河,那条河通往他的家,他迷路的时候,只要找到那条河就可以回家,但是他却看见很多人在往河里吐痰……韩国的传统乐器在鼓点中响起,南非女孩与韩国男孩各自叙述的声音渐渐歇斯底里,但却被越来越大的音乐无情淹没,那种无助的悲哀霎时间弥漫观者的全身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