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敢走太远,收拾东西投奔Q市,道儿近,搬家成本低。
搬家那天舍弃了四分之三的物件,剩下的四分之一塞满了捷达车内的每一个缝隙,全楼在家的邻居恨不得都出来看,看我们是怎么把那么多东西塞进一辆看似再没一丝空隙可塞的车厢,变魔术似的。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双腿放进一个木脚盆里,怀中抱着盏台灯,头顶探出半盆常春藤的叶子,从叶子中间看到马路边巨大的广告墙:“只为影响世界的人”。墙后面是巨大的工地,工地上戳着几栋灰色的烂尾大厦,喧闹的工地终于安静下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影响世界的人”太少了?
后视镜里的北京,铝色天空底下一大片铅灰色的不规则沉淀物,和它嗡嗡嘤嘤的声音一起,越来越小,笼罩在铅灰渣滓上的灰红色烟雾一直升到半空。
红尘。
一座城市的幕布在我背后拉上了,空缺很快会被填满,城市从不在意人们来来往往。城市是桶撒出来的糨糊,向四面八方摊开,所到之处,不留一丝空白。
路迎面扑来,两边灰蒙蒙的杨树和地平线形成了个巨大的“×”,焦点无限远,那是我们要去的方向。
出了城,车立刻少了,路立刻宽了,天立刻高了,眼睛的焦距突然拉开了,俩眼角仿佛一下就裂了,能看见三百六十度的世界;世界,整个世界的密度都降低了,四面八方全是地平线,地低了,人高了,终于能直起腰来喘口气儿了。
路两边是蒙着灰尘的钻天杨枝干,再远是苍黄的冀中平原—深深浅浅的烟叶子颜色,宽广,干涩,沉,苦。长蛇形的河流萎缩了,填不满广阔的河道,大片裸露的河滩铺着鹅卵石。风景在车窗里飞速后退,倒片子似的,倒着跑过去一片昏黄的泥房子,一片插着白碑的坟头,一群脏成灰色的羊,一片炸裂了的山头,一座采石场,一片结冻的鱼塘,一片冒着黑烟的厂房,一片刷着广告的墙,无边的空着的庄稼地;然后又一片红砖房子,一片坟头,一群灰羊,一座采石场,一片鱼塘,一片厂房,无边的空白的庄稼地;然后还是一片灰黄的砖平房,一片坟,一群羊,采石场,鱼塘,黄种人秃头似的庄稼地……
春节刚过,北方还被魇在灰扑扑的梦里没醒。
一阵风吹过来,舔了下嘴唇,嘴唇裂着血口子,蒙着尘土,又干又苦。
我们的眼睛渐渐没焦点了,脸上表情也收了,麻了,木了。路不停地起伏延伸,粗了又细了。话渐渐少了,渐渐没了,我们不停变换着姿势,腰膝酸软,也没挡住昏昏欲睡。
T打开车里的音箱。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一颗心了无牵挂……”
世界“轰”的一下子醒了。
硬是让这小低嗓子给喊醒了。
我的全身都麻,像被过了电似的,电火花刺啦刺啦乱窜;心脏上装的全是电门,一碰一激灵;脑子里的墙全崩塌了,头顶四面全是星空,脚下八方都是地平线,一抬眼从宇宙这边儿看那边儿去了,畅通无阻;挤满杂物的车厢变成一蔚蓝游泳池,温的,没边儿;人突然之间就被泡大了,被灌醉了,软了,飘了,涨了,动不了了,但比醒着的时候清醒一万倍。倒退着的土房子、灰羊、干涸的河道、树、地平线,全活了,全有了温度,全充满意义。我和T眼泪汪汪地对视—要不是这小低嗓子,差点儿都想不起来这离乡背井到底是为什么了。
我摇下车窗,风突然之间从烂熟变成了生鲜,氧气味儿,无数天蓝色的细胞在里面雀跃不已。世界由一张旧照片被翻了新,黄底色褪下去,一团团灌木的间隙里露出了一条蓝灰色闪着金光的窄边儿,窄边儿渐渐变宽,一片洪波涌起。一片蓝,平如刀裁,铺到画面的三分之一,却在视网膜上延伸到无限广大。“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心脏被撑开了,大得如同眼前的海,冰凉清新的海水飞沫随着一阵阵轰鸣溅起来—心潮汹涌。
我是在海边儿长大的,早已不是第一次看海了,难得的长情,每次看海都这么激动。这次见着就不走了,大海啊,故乡,这次是返乡。
我们没停车,迎面来的,向后退的,一路全是海。
下巴颏儿顶在摇低的车窗上,披散的头发中间拂动的都是海。
T跟着音乐用小低嗓子一起哼哼,风把音符扯碎了扔了一天一地—“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