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你相遇在素锦华年(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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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生如夏花之白衣卿相柳三变(4)

“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三句,则将人带进了一幅笔意苍劲、构图精美的山水画卷里,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意境变得高远雄浑。凄寒的霜风渐渐迫近,那些重重关隘、千山万水顿时显得冷清萧条,一轮落日余晖斜照在高楼上。面对如此凄凉惨景,客旅之人怎能不生起归乡之思?

一个“渐”字,表明秋天的凄清、寒冷、萧瑟、肃杀的程度在不断弥漫,由远及近,日渐加深。霜风既寒且急,行人渐渐稀少,只留下空寂的关山、渡口和楼头孤悬的残照。这一切强烈地激射出词人流落他乡的伤楚,孤单和愈益黯淡的情怀。“残照当楼”四个字,凄怆苍凉的境界全出,如同宇宙间悲秋之气一起袭来。这番意境让人不禁想起李太白《忆秦娥》里“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景象。宋人赵令畤《侯鲭录》卷七载:“东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可见,连曾经一度鄙薄柳词的苏轼也不能不承认柳永的笔力才情。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眼底所及处处是一片红凋翠落的残败景象,美好的时光已渐渐逝去,盛日春景已然衰残,只有那长江之水静静地向东流去。天地间的万物都笼罩着悲凉秋意,触动着词人的归思。“是处”言处处,反映视野之开阔。“红衰翠减”引用了李商隐诗:“此荷此叶常相映,红衰翠减愁煞人。”“红”,“翠”,指代花草树木。

“红衰翠减”表现远望的感受,真切而又鲜明。在夕阳的映照下,站在楼头看那红花衰谢、绿叶凋残的景象。这种强烈的视觉感受与暮雨、霜风、残照相联,让人深深感受到一种沉重的现实:“苒苒物华休”。自然界如此,人世间又岂能例外?那美好的故乡,深情的佳人和自己蹉跎的青春年华,无一不正在苒苒逝去。一念及此,自然是悲从中来。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化江水无情为有情,寓人生悲慨于江流变化之中,蕴含了诗人怀乡思人的情怀。子曰:“逝者如斯夫。”江水常常是大自然对时间、对人生、对宇宙万物的一种无语的象征和暗示。它就是上苍对人间的一种暗示:人生是短暂的,一切生命都将衰亡,只有长江水仍旧日日夜夜奔流不止。短暂与永恒,无常与恒久,自我与物象,人生与宇宙,那些哲理思辨意味尽在画面之中。

那“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清秋暮雨,繁花落尽,关河冷落,斜阳残照,一派深秋萧瑟寥廓的景象都化入这无语东流的滔滔江水中。

词人写出了一种天地无言、人生局促的禅意。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登高临远,暮雨、霜风、关河、残照均一一收入眼底,无一不令人触目伤心。故言“不忍”。还以居高之势,顺着东流的江水,望到了渺茫的前方,意在寻找故乡,将悲秋之慨引向伤离意绪。万物衰竭固然有所不忍,不见故乡引动归思,心情益发悲凉。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流?”春风得意之人大概不会这样伤怀。只有穷困潦倒、流落不偶、漂泊异乡的游子,才会在这一刻如此地思念自己的家乡。“淹流”是久留之意。这两句实是一种对自己孤旅人生的反省自问,吐露了其内心世界交织的矛盾与怅惘。故乡渺茫,归思难收,年年漂泊,所为何事?自己这数年如蓬草一样随风飘转、浪迹天涯的生活得到了什么?人生究竟何事值得自己如此漂泊天涯滞留他乡苦苦寻求?这是词人的自省,自责,也是他羁旅一生的悲剧命运所在。

陶渊明说:“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柳永流落江湖,萍踪浪迹,多是出于科举应考、谋职宦游等原因,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何又生懊悔之心?原来,他的种种努力并未达到目的,只是“客里光阴虚掷”罢了。而此生之潦倒、行踪之无际,内心酸楚又岂是语言能形容的?柳永这一问真是“欲说还休”。想到自己不过是为了一点口腹生活就为人所驱役,情感无限悲慨。不想停留却又不得不停留,经历无数的过往才发现时刻思归的故乡已是永远回不去的远方。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读到这几句,常让我想起温庭筠的那句“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这是柳永词中常用的一种“从对面写起”的笔法,世称“柳七家数”,或“屯田家法”。“颙望”指抬头凝望。

想象中,那闺阁佳人急切盼望情郎归来。她梳洗打扮,在楼头极目眺望,总以为那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就是游子的归船,等到近前方知是误认。如此再三再四,仍站在楼头凝神观望,可谓是“望穿秋水”,这是何等的深情!让人想起诗人郑愁予的那首《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关山远隔,千里相望,见出两地同心,俱为情苦。一种相思,两幅幻景叠加,虚实相应,极大地增强了艺术张力。梁启超将这种写法称之为“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如当年杜甫写月夜思妻,又反过来写妻子思念自己,有“香雾云鬓里,清辉玉臂寒”(《月夜》)之句。韦庄词“夜叶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锦衾寒”(《浣溪沙》)也是由己及人。不过柳词有更多层次和曲折。

“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那妆楼中的佳人苦苦思念游子时,不免产生“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的猜测,她哪里知道此时这游子正和她一样倚阑远望,满腹乡愁!此句与首句呼应,是全词的注脚,使整首词都笼罩在浓浓的愁绪中。恁(nèn)意为“这样”,常用于口语。“正恁凝愁”收束全词情意,意谓凭栏观景思乡,无非凝聚着如此这般的愁苦。

这首词从一个“望”字入手,“对”潇潇暮雨,登高临远,望那清秋里的江天,望那渺远的故乡,生起归思,进而又“叹”自身孤旅,“想”妆楼佳人,最后是一个“倚”栏凝愁的动作定格了一个天涯游子的孤独形象。作者的羁旅之愁,漂泊之恨,尽从“对”、“望”、“叹”、“想”、“倚”一连串动作中透出。

读这首词,总会让我想起金庸笔下的令狐冲、古龙笔下的萧十一郎。他们也是一生在漂泊,行走在路上。他们行走在风中的身影和神情,也是这样孤独、寂寞,内心深处总怀念着远方的某个粉红色的美丽身影。那是他们生命热力和激情的来源。爱情成为他们生命中一轮孤独的太阳,照亮他们生命的所有风景。

传统文化的内在神韵,总是不经意地在各种门类的文学作品中一代代传承下来。

读过古代诗词文章,那些官员士人给人的感觉总是在路上。

年轻时读书人为了应试科举,往往抛家别子远赴京城。中举后为官时,也常常要披星戴月到各地去赴任,时称“宦游”。柳永辗转宦游到过很多地方,从汴京出发到江淮一带,又向南到过镇江、苏州、杭州,也曾到过西蜀。足迹所至,便有些落寞伤怀。羁旅宦游成了他的家常便饭。这一路上,宦游羁旅之于柳永,已经成为一种诗意的漫游。

在他的笔下,除了这首《八声甘州》,还有一首《安公子》如是道来:

长川波潋滟。楚乡淮岸迢递,一霎烟汀雨过,芳草青如染。

驱驱携书剑。当此好天好景,自觉多愁多病,行役心情厌。

望处旷野沉沉,暮云黯黯。行侵夜色,又是急桨投村店。

认去程将近,舟子相呼,遥指渔灯一点。

自古以来,中国人的怀乡恋土情结就十分浓重。故乡是如此的令人牵挂,令人断肠,很多文人墨客和士大夫人生历程中都有这种怀乡的羁旅体验。多少风尘仆仆的身影,行走在他乡遥远的路上,千山万水间,留下了多少疲倦寂寞的足印,又写下了多少隽永却沉重的诗行。如李白的《静夜思》、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第》、崔颢的《黄鹤楼》等都蕴含了浓郁乡情。多情如柳永自然不会例外。

二十五、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凤栖梧》

这首词将那种刻骨的思念写到了极致。

一首词读罢,仿佛见那位衣带渐宽、默然凝眸的书生正独自伫立在高楼之上,清瘦的面容,修长的身影如一尊雕像、一幅剪影。春天的轻风细细柔柔,拂动着这位多情书生的额发和衣襟。他凝眸极目一望,只见天高地远,空旷无极,顿时触动了某种平日里沉睡已久的心绪。一种莫名的春愁渐渐充溢他的内心。残阳里,春草萋萋,一望无际。那碧绿草色、迷离寒烟尽在夕光里变幻着光影,斑驳着某种明朗与灰暗交织的色调。春愁如烟如雾,一如那年轻公子心头的迷惘与思念。

然而谁又知道这书生心底在思念什么呢?谁又知道他危楼凭栏的一番心意呢?危楼栏杆前,草色烟光里,落落寡欢的柳三变感到了深深的孤独,感到了无人理解无人相知的寂寞。

此时此际,他内心忽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拟把疏狂图一醉!真想凭栏把酒,不管不顾地率性而为,痛快淋漓地来他个酣然一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此时哪里又有听歌观舞,慨然高歌的心绪和兴致?如果勉强作乐最后倒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全无意趣。唉,如今他已是衣带渐宽、身形消瘦却始终不悔,只是为了心中的那位伊人而变得如此憔悴。

这首词里,我最喜欢“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一句,绘景颇有色泽鲜丽、迷离变幻的美感,抒情则有四顾茫然、无人相知的寂寞。这种寂寞春光里的相思,大有“春光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之感。

而结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更提高了这首词的品质和深度。

有道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词末二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以深隽之笔写缠绵柔情,誓愿为思念伊人而寝食难安,日渐消瘦与憔悴。深切表现了词人内心深处挥之不去、难以自拔的缠绵情思。“终不悔”三字更是折射出柳永对爱情的忠贞与专注,感情真挚而强烈。

“衣带”二字,这是词人将一己之愁绪影射于客观物象中,使外物皆著我之主观色彩,此“衣带”作为烘托感情的借代物,早在敦煌写本的唐诗《奉答》已经出现:“红妆夜夜不曹干,衣带朝朝渐觉宽。形容只今消瘦尽,君来笑作去时看”,后化用于《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南朝乐府《读曲歌》中亦有:“欲知相忆时,但看裙带缓几许。”

灯火黄昏,柳永在汴京城里的烟花深处,邂逅了美丽的她。在这个书生眼里,她盈盈浅笑,宛若仙人。多年后,同样是一个黄昏,草色山光,危楼凭栏,那远方的暮色如墨浸染,愁意氤氲。于是,那些年少轻狂、夜夜笙歌的京师往事都溶在了月色里,又变成一滴清泪滴落在酒杯。这些年的流离漂泊里,寂寞如影随形。只有那远方深闺的温暖小窗,是他一生的牵挂与宿命。为了思念那小窗里的佳人,他的衣带都渐渐宽缓起来,而面容却一天天消瘦憔悴下去。

男人细腻而深刻的悲伤常常是海边礁石上一道道被风浪咬伤的痕迹。岁月的波涛流走了,不经意间一触摸才惊觉遍体鳞伤。那伤口冰凉得令指尖疼痛。

宋人蒋津在《苇航纪谈》中这样论述:“作者名流多用冤家为事,初未知何等语,亦不知所云。后阅《烟花记》有云:冤家之说有六。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所谓冤家者一。两情相系,阻隔万端,心想魂飞,寝食俱废,所谓冤家者二。长亭短亭,临歧分袂,黯然销魂,悲泣良苦,所谓冤家者三。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梦寐相思,柔肠寸断,所谓冤家者四。怜新弃旧,孤思负义,恨切惆怅,怨深刻骨,所谓冤家者五。一生一死,角易悲伤,抱恨成疾,迨与俱逝,所谓冤家者六。此语虽鄙俚,亦余之乐闻耳。”

“冤家”这个称呼中的六重含义,包容着男女之间那种又爱又恨、又疼又怨、缠绵悱恻的复杂情感,那种生死相许、灵肉交融,纠缠如毒蛇、执著如怨鬼的深刻情愫。

这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仕途的坎坷,令柳永“沉溺”于红粉朱楼、青娥画船之中,他却从中找到了自我价值和生命的真谛,获取了某种人生的自由,并坚持不懈地固守自己的情感世界,发出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感叹。

生命取决于自己的理念与节操,柳永是如此。而他创作这两句词的初衷,即表达对女子的无怨深情,对爱情的执著无悔亦是如此。同时,这两句词决绝而情深,与屈原“虽九死其犹无悔”,冯延巳的“不辞镜里朱颜瘦”之语相类,写出了人类执著追求的精神。俞陛云在《唐五代两宋词选释》称赏:“长守尾生抱柱之信,拼减沈郎腰带之围,真情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