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你相遇在素锦华年(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
9364300000021

第21章 生如夏花之白衣卿相柳三变(5)

从表层看,这首词中的“春愁”即是“相思”,却又迟迟不肯说破,只是从字里行间、从那些草色烟光的朦胧意象间透露出一些消息,“无言谁会凭栏意”一句,眼看快要碰触到主题了,词人却又悄然煞住,掉转笔墨另起话头:“拟把疏狂图一醉”如此影影绰绰,兜兜转转,扑朔迷离,千回百折,直到最后一句“为伊消得人憔悴”,才使久久蕴藏胸间的缠绵心事昭然大白,却又戛然而止。词中的意味、激情与思绪在人们的心头盘旋回荡,始于情爱却又不止于情爱。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王国维归纳的三境界,第一境界为求学与立志之境界,此为“知”之大境界;第二境界为“行”之境界,为实现远大理想而坚忍不拔;第三境界为“得”之境界,只要为之不懈努力,功到自然成。王国维推崇柳永词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句,并将之举为做学问的第二种境界。

可见,柳永的词笔能作温存销魂的婉约文字,也能作渊深海阔的豪纵笔墨,也有发人深省的隽永之思。

二十六、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聊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雪梅香》

柳永的一生很多时候是在羁旅中度过的。他的人生之路和他的羁旅生涯一样,走得很苦很累。在闲下来时,他难免要回忆这一路上看到过的那些风景,品味往昔那些温柔缠绵的旖旎时光。

这首《雪梅香》词就是如此。柳永客居他乡时,在深秋薄暮时分登上了江边水榭楼台,凭栏远眺,触景伤情,追忆过去的幸福时光,思念远别的“佳丽”。不过,在我们今天读来,似乎可以隐隐猜到他思念的那个女子为何人。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高远的晴空映衬着萧条冷落的秋景,深深触动了词人的悲秋之情。他不禁想道:当初宋玉作《九辩》时,心绪大概也是如此吧!宋玉《九辩》首句为:“悲哉,秋之为气也。”后人常将悲秋情绪与宋玉相联系。

“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渔市的上空,一缕碧烟渐渐散尽在萧瑟秋空里;傍水的村落里,被夕阳染红的落叶随着秋风片片飞舞。“愁红”在古代诗词中多用来描写被风雨摧残的落花。但这里的“愁红”当是指落叶而不是花。

其实,细细品味这“寒碧”和“愁红”,其实还有一番新滋味。“寒碧”所形容的袅袅上升的一缕碧烟,其实与女子弯弯的双眉是很相似的。李白词有“寒山一带伤心碧”,可见碧色是令人伤心之色,也是女子画眉之色。唐人张泌《思越人》词:“东风淡荡慵无力,黛眉愁聚春碧。”古人更常用“愁红”比喻女子的愁容,如顾敻《河传》词:“愁红,泪痕衣上重。”显然这里的“愁红”所指的秋天红叶,其实也颇似那红颜女子啼泪的红妆。

“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南方楚地,江天辽阔,一抹斜阳浸入万顷波涛之中,江水缓缓地流向远方。这景象大有“秋水共长天一色”之感。在斜阳映照的江畔伫立怀思,正有那种“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风人之致。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词人迎着江风而立,脑海中浮现出情人的音容笑貌,雅态妍姿。同时也想象着对方对自己的思念,她应是愁容满面,眉头深锁。这样的思念写得很真切和诚挚。

“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雨迹云踪”是男女欢爱的隐语。宋玉《高唐赋》中写楚王与巫山神女欢会,神女称自己“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这里,柳永与那位“佳丽”或许当日正在相聚小饮,清歌婉转,妙舞翩翩;或许正在花前月下,两情缱绻,欢度春宵。她那美妙的雅态妍姿令词人痴迷欢喜,两情欢好之际却又因突然到来的别离,使热恋中的两人“顿乖雨迹云踪”。现在与那位美丽情人已经久违了,那些日子就如那落花流水一样远去了。

从“雅态妍姿”这个形容,我们似乎可以猜到柳永心中思念的可能正是汴京都城里的那位虫娘。在那首《集贤宾》里,柳永曾经赞叹:“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这首《雪梅香》中写到的“顿乖雨迹云踪”、“落花流水忽西东”等与当年柳永与虫娘的种种情路波折相仿。而“雅态”是虫娘给柳永留下的最为独特而深刻的印象。在柳词中,“雅态”这个形容词似乎专属于虫娘,写出了一种不同俗流的高雅气质。

“无聊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过去的幸福已成为美好的回忆,在这肃杀的秋天里,暮色苍茫,客居他乡的词人只能独倚危楼,悲思绵绵,怅憾难言,相思难遣。这种复杂深沉的情感在胸中汹涌,犹如面前奔腾的大江。无可奈何的词人只能托付远飞的大雁把这相思之情、悲秋之感、游子之心带过江去,传达给自己的心上人。“分付征鸿”是寄书信远致问候之意。结语中包融了词人的欢乐、忧伤、回忆、希望、幻想,韵味深长。

这首词一开篇就写萧瑟的秋景引发了自己的悲秋情绪,而这种情绪,和当时的宋玉应是相同的。以开创悲秋情结的鼻祖宋玉来写这种悲,更体现出才华杰出之士走向衰老时壮志未酬的悲凉和悲痛。柳永科举屡次失败,到头来虽做得一个小官,并没有开拓出能够实现自己梦想的舞台,加上改官曲折,升迁无望,柳永内心充满了对人生和生命的感叹。

塞缪尔·柯尔律治说得好:“自然只存活于我们的生命里。”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总是以每个人自身的主观情绪来打造秋的形象,以自己的情感来决定秋的色彩和意境。“危楼”、“孤烟”、“残叶”、“楚天”和“斜阳”等景物深刻展现出当时景色的萧索凄冷。而这种情感色彩正是和作者内心的感情相吻合的,甚至是由词人当时的情感决定的。正如叶嘉莹先生在《唐宋词十七讲》中所说,柳永的这类词成功地将词境“从春女善怀过渡到秋士易感”,真正写出了一个读书人的悲哀。尽管柳永也为市井歌女写了不少淫靡浅俗的词,但是这首词从“庭院深深”中的“春女善怀”引向广阔天地之中,写出了“秋士易感”的悲慨,这是柳永了不起的地方。他以男子口吻写出有才华、有志意的人生命的落空。柳永写登山临水的词多是在秋天——“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多么开阔,多么高远,真是“摇落深知宋玉悲”。

由于性格原因,他屡遭排贬,因此进入四处漂泊的“浮生”,养成了一种对萧索景物、秋伤风景的特殊敏感。柳永常以宋玉自比,他自身禀赋一种浪漫天性与音乐才能,所以迷恋情场之欢,却又念念不忘仕途。一部《乐章集》就是他周旋于二者间的不懈追求、失志之悲与儿女柔情的结合。他想做一个文人雅士,却永远摆脱不掉对俗世生活和情爱的眷恋和依赖;而醉里眠花柳的时候,他却又在时时挂念自己的功名。柳永是纠结的矛盾体,他是人生、仕途的失意者、落魄者,他无暇去关注人的永恒普遍的生命忧患,而是侧重于对自我命运、生存苦闷的深思、体验和对真正爱情的向往与追求,执著于对功名利禄、官能享受的渴望与追求,抒发自己怀才不遇、命运艰舛的痛苦。

因此他只能做拖着一条世俗尾巴的“白衣卿相”。

事实上,柳永后来还写过一首《长相思》,从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内心的这种矛盾与纠结:

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皎月初照严城。清都绛阙夜景,风传银箭,露叆金茎,巷陌纵横。过平康款辔,缓听歌声。凤烛荧荧。那人家、未掩香屏。

向罗绮丛中,认得依稀旧日,雅态轻盈。娇波艳冶,巧笑依然,有意相迎。墙头马上,漫迟留、难写深诚。又岂知、名宦拘检,年来减尽风情。

画鼓声响彻京城中的街道,华贵的兰灯挂满了里市。明月刚刚升起来,映照着守备森严的城池。在这如同天都宫阙的夜景里,风中传来了银漏滴落声,露盘盛满了露水,街道纵横交错。路过风流薮泽的平康,放松缰绳,轻松听着不时传来的歌声。彩凤形的烛灯光芒闪烁,哪户人家没有关上华美的屏风。

面对众多佳丽,记得其中一位仿佛是往日的旧欢,她的体态优美纤柔,目光妩媚可爱,容貌艳丽妖冶,带着依然如当年的美好微笑和爱慕的情谊前来相迎。墙头马上遥遥倾诉爱慕之情,久久停留难以倾吐真情厚意。又哪里知道,居官而名声显赫的人行为检束,近年以来内心的情爱渐已衰竭。

这是柳永已有功名在身时的情形。当他路过年轻时曾经深深流连的平康巷时,见到了旧时相识的歌女:“那人家、未掩香屏。”面对前来相迎的旧欢,柳永心里却暗暗叹息:“墙头马上,漫迟留、难写深诚。”意思是:我只能和你在墙头马上略作停留,难以多表心中的爱意。词人还感叹道:“又岂知、名宦拘检,年来减尽风情。”你又哪里知道,居官而名声显赫的人行为颇受拘检,很久以来我已经没那么浪漫多情了。

这首词里,这位京城歌女也令人似曾相识:“向罗绮丛中,认得依稀旧日,雅态轻盈。娇波艳冶,巧笑依然,有意相迎。”“雅态轻盈”四字又暗示是那位“雅态妍姿”、“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的虫娘。词意之中似已不复当年的亲密和缠绵,透出了已成名宦的词人一丝疏远和某些难言之隐。

人情冷暖在词中也隐隐透了出来。

当柳永回到士人名宦的身份中时,脱不尽风尘阴影的虫娘便与他渐行渐远了。然而,在这位才子词人内心深处,却又始终对她存有一份无言的眷恋,总有一处柔软的角落为她留着。

二十七、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望海潮》

这首词犹如一篇意境开阔、笔力雄健的《钱塘赋》,犹如一部长镜头、多视角的风景民俗纪录片,也是一部浓墨重彩地歌颂北宋鼎盛时代太平景象的“主旋律”大片。可谓“承平气象,形容曲尽”(见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千古以下,今天读来犹是令人浮想当年杭州的繁华景象,堪称传世佳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旧以吴兴、吴郡、会稽为三吴,或称吴兴、丹阳、会稽为三吴。这里泛指长江下游的江浙一带,自古皆是繁华之地。钱塘,旧为钱塘县,即今杭州市。地处于中州东南,以产丝绸、织锦、茶叶、绸伞等著名。春秋时代就是吴、越争霸之地,秦代设置钱塘县,隋朝改设杭州,五代时吴越国建都于此,发展为东南第一州。此处“东南形胜,三吴都会”,极言其为东南一带、三吴地区的都会要津,令人想起王勃的那篇雄文《滕王阁序》的开篇。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柳色葱郁,如雾如烟,其间彩桥如画。春日柳树像一片嫩绿的薄薄的轻纱,掩映着一座座精美桥梁。杭州街巷河桥之婉丽,江南之轻灵秀美有如婉约女子;“参差十万人家”一句以纵目远眺之笔,写那些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楼台馆阁、珠帘绣幕十分精美雅致,隐约有十万多人家,一派人间红尘的繁华景象。

“云树绕堤沙”,钱塘江堤上,行行树木郁郁苍苍,远望犹如云雾一般。一个“绕”字活画出长堤沿江岸蜿蜒迤逦之势。“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钱塘江潮水汹涌澎湃,有如浪卷霜雪。“天堑”原意为天然深沟,这里形容钱塘江汹涌浩大之势,难以逾越。钱塘江八月观潮历来称为盛举。宋代周密《武林旧事》记载:“浙江之潮,天下伟观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为最盛。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进,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豪雄。”这里所说的浙江,就是钱塘江。另一位词人潘阆也写过钱塘江观潮盛景:“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此处柳永写尽钱塘潮水奔腾壮观的气势,同时也隐有杭州地处江南,有长江作为天堑,可谓占得地利作天然屏障。后来金人入侵汴京掳走徽、钦二帝。赵宋王朝果然南迁江南杭州,凭借“天堑”偏安东南,史称“南宋”。当然柳永在当时是想不到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