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回头,迎着你的笑颜,
心事全都被你发现,
梦里遥远的幸福,它就在我的身旁。
——《流行歌曲精萃》孟江南,孟楠
十、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
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阮郎归》
这首词不再有“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追怀,不再有对那些歌儿舞女的恋慕与思念,而是一派悲慨苍凉的萧索思绪。可见,当年风华俊彦的晏小山真的老了。
所以这首词应是晏小山晚年所作,写的是重阳节时的情境,由空灵而入厚重,音节从和婉到悠扬,词境渐入悲凉。
大意是:遥远天边铜人手中的承露盘上,露已结成了霜。天上飘动的云彩也随那雁阵南飞。美人的红袖之手捧着绿酒杯,殷勤劝我饮酒。这深厚的情意就像回到了故乡,令人备感温暖。衣襟上佩以紫色蕙兰,头上簪戴黄色菊花,着意去整理旧时的清狂心性。以一醉方休的沉沉醉意来驱散心头的悲凉。千万莫唱清商悲凉之调,免得痛断肝肠。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天边金掌”指汴梁京城的铜人掌承露盘,原是汉武帝为了求仙而铸造的。《三辅黄图》中说:“神明台,武帝造,上有承露盘,有铜负人舒掌捧铜盘、玉杯,以承云表之露。”但“金掌”在此处并非实指,而是用典表岁月沧桑之意。“露成霜”出自《诗·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可见时令已在深秋。
“雁字”是指雁群飞行组成行列,形状如汉字。“云随雁字长”中的一个“长”字,是说天上拖着长条形的卷云,还有一行飞雁,列成“人”字或“一”字,向南飞去。写的正是深秋景象。
“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绿杯”指宴席上的玉樽绿酒,“红袖”代指美女,白居易《对酒吟》:“今夜还先醉,应烦红袖扶。”此处指歌女。绿杯、红袖,何等鲜艳的色彩,何等华丽的场景!
九九重阳,是中国人登高饮酒赏花的传统节日。时逢重阳佳节,都城中的仕女都纷纷到郊外游赏。《东京梦华录》载:“九月重阳,都下赏菊。”又说:“酒家皆以菊花缚成洞户,都人多出郊外登高,如仓王庙、四里桥、愁台、梁王城、砚台、毛驼冈、独乐冈等处宴聚。”陈元靓《岁时广记》引《岁时杂记》说:“都城人家妇女,剪彩缯为茱萸、菊、木芙蓉花以相送遗。”可见当时重阳风俗。这一幕幕景色,一处处繁闹,都勾引起晏小山对许多旧事的回忆,使他禁不住涌出了“人情似故乡”的感想。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兰佩紫,菊簪黄”出自屈原《离骚》中的诗句:“纫秋兰以为佩”、“夕餐秋菊之落英”等句。“兰佩紫”是说在衣襟佩上紫色的蕙兰。“菊簪黄”即在头上簪戴黄菊。写出了人物之盛与服饰之美,渲染了宴饮的盛况。“殷勤理旧狂”包含了深沉的感慨。那些过去十分要好的故旧老友如今风流云散,天各一方,有的甚至已不在人世。小山自己也老了。但逢此重阳佳节又何妨佩紫兰、簪黄菊,来个苦中作乐呢!然而,在佩兰簪菊时,他的心情却又很复杂。过去他年少轻狂,歌宴达旦,簪花佩兰,如今年老,心境各异。但从前的快乐日子又是多么令人留恋,那种年轻快乐的感觉早已是多么遥远了。年岁渐增,白发频添,人生还有多少个重阳呢?倒不如佩紫簪黄,再学少年时的样子轻狂一番吧。可见词中还寓有杜牧诗“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的诗意。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人生来日无多,还是听听那些美妙的曲子吧,让自己沉浸在酒杯和歌喉的甜美境界中,再不要哀愁了。深情如小山,当年“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的那种豪情,如今已成遥远的回忆了。
《蕙风词话》评论此词说:“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晏小山身出高门,不慕势利,禀性孤高耿介,与世不合。黄庭坚称他是“人杰”,也说他是“痴人”。“仕官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据陆友《研北杂志》中记载,晏小山的词在当时颇负盛名。苏东坡很想见见他,就让与小山交情不浅的黄庭坚牵个线,结果令人哭笑不得。晏小山淡淡地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意思是,今天朝廷上那些显贵当年都曾经是我家中的旧客,我可没闲工夫去见他们。名满天下的文坛领袖苏东坡居然在晏小山面前碰了一鼻子灰。足见小山性情之清高耿介,也可见他的不通人情世故。
父亲去世后,晏小山家道开始中落。虽家财散尽,不愿践贵人之门,而旧日奔走晏府的人们也因其孤傲耿介而不理他。此后他屡屡遭遇坎坷,不但终生仕宦不得意,而且还受到种种意外的磨难。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郑侠上《流民图》反对王安石新法,被逮捕治罪。晏小山因曾赠诗与郑侠,也被牵连下狱。朝廷官员在郑侠家里搜寻到一首晏几道的诗:“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能几时?”不料宋神宗看了后赞叹诗写得好,认为人才难得,就将晏小山释放了。但出狱以后,拙于谋生的晏小山生活境遇每况愈下。中年以后,晏小山与那歌儿舞女们一样,同为天涯沦落人。晚年以后,晏小山甚至沦落到家境贫寒、衣食不能自给的程度。生长于富贵之家锦绣丛里,却落到穷愁潦倒的地步,其间的反差可谓是一落千丈。
三尺微命,风尘流离,江湖夜雨十年灯,少年子弟已白头。五十来岁时,他才做了一任低层小官吏——监颍昌府许田镇和开封府推官,不久即离职。岁月蹉跎到满头飞雪时,晏小山才步履蹒跚地回到父亲留下的汴梁故居,栖身于旧宅中。正是“雨中黄叶村,灯下白头人”,他闭门不出,一灯如豆,披阅斟酌,修改整理《小山词》。当此白发如雪的垂暮之年,回首这一路走过来所遇到的那些悲欢离合,那些梦影星尘,似有所悟:“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垄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当年曹雪芹写《红楼梦》,乃是有感于“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之事迹原委,情动于衷,发之于文。而晏小山的词作也多是怀念“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抒发一己之微痛纤悲。知友的零落,红颜的凋零,岁月的消磨,梦想的破灭,追求的无望,使他一生痴情于词的创作,“叙其所怀,期以自娱”。
晏小山著有《小山词》。《全宋词》存录有二百六十余首。小山词风上承李煜,下启纳兰容若,基本上是以写往事、写相思、写哀愁、写清欢为主。小山词中有着浓厚的怀旧之情和感伤之绪,那种华丽的伤感,凄艳的温情是如此动人心魂。冯煦说他是“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实罕其匹”。语浅情深,确是他的主要特点。黄庭坚评他的词是“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
陈振孙则赞曰:“其(叔原)词在诸明胜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气磊落,未可贬也。”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晏小山的禀赋乃是上天赋予的,“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毛晋在《跋小山词》中称小晏词“字字娉娉,如揽嫱、施之袂,恨不能起莲、鸿、、云,按红牙板,唱和一过”。可谓倾倒之至。
晏小山的词在当世即广受欢迎,歌儿舞女不消说了,皇帝也喜欢,士大夫们也称道。且不说当时像苏东坡这样的文坛新贵慕其名想见识他,当朝权要蔡京想方设法要获得他的长短句,相传道学家程颐读到小晏“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句时,忍不住也要咕哝一句:“此鬼语也!”言下之意,这样的句子,只有“鬼”才写得出。
近代人夏敬观说:“晏氏父子嗣响南唐二主,才力相敌,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这“微痛纤悲”四字分外贴切。
有人说小山词是“借花间之身,还南唐之魂”。小山词与花间词只是形似而已,花间词浅,小山词深;花间词矫,小山词真;花间词装饰,小山词清丽,花间词如披金戴玉之贵妇,小山词如天生丽质之少女。确实如此,小山词形似花间,神韵则与李煜为代表的南唐词相通。小山词是从其坎坷人生中感发而出,多怀往事,情动于衷,笔调饱含感伤,伤情深沉真挚,情景融合,秀气胜韵,吐属天成,故“能动摇人心”。
读罢《小山词》,我的感受是,爱情其实是晏小山一生的宗教,女人的温情是沐浴他身心的极乐法雨;而孤苦中的相思则是他终身不辍的修行。
晏小山就是那通往爱情的朝圣之路上不停转动经筒、深揖长拜的苦行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