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漫游者的中国肖像
许知远
似乎是1998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晏礼中突然出现在我的宿舍里。他与我同龄,正在贵州大学的新闻系读书。
那时的北大仍随时可见这样的漫游者,他们对于自己的生活深感厌倦,误以为燕园蕴涵着不一样的青春。他有一种令人惊异的能力,能以最快的速度和周围的环境达成和谐,让人们接受他、喜欢他。几乎是立刻,他和我们一起去学五食堂打饭、到静园的草坪上睡觉,夜间卧谈文学、雄心与女人。
我很快发现,比起我单调的、多为白日梦的青春,他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精彩。他旅行的足迹在大学时便已覆盖了小半个中国,他见识过都市的繁冗、小镇的萧瑟、山川的秀丽、寂静无人的孤独,他还令人羡慕地通晓不同的方言,拥有动人的歌喉,他喜欢的姑娘和喜欢他的姑娘都络绎不绝,他给我们描述她们,唱她们教给他的歌。后来,我读到沈从文笔下的“带水獭皮帽的朋友”时,心中涌现出的形象就是他。
在那个躁动的春天后,我们的友情就确立了,并吃惊地延续到现在。毕业后,他放弃了重庆的小官僚生涯,到北京成为了一名笨拙的网络编辑,接下来,我们各自颠簸了几年,然后又再度成为同事,他变成了一名文化记者。这也是个意外的人生旅程,他一直讨厌写作,却最终以此为业。他必定也不清楚,这会持续多久。我们之间的显著差别是,我总为尚未发生的事情、遥远的未来愚蠢地忧心忡忡,而他安于此刻,并在其中自得其乐。但我总隐隐觉得,我的“带水獭皮帽的朋友”身上的能量被压抑了,没得到真正释放。
直到七年前,他成为一本新创刊的、发行量如此之小的杂志《生活》的记者时,他找到了自己。在面对一名从河北乡下来的快递员,一名西南乡村医生,或是一群大凉山的儿童时,在湖南与一名铁路巡道员散步,与云南的艾滋病人管理者聊天时,他的所有的才华得到综合性的释放。他轻易地与他们打成一片,使用他们的语言,感受到他们的感伤与无奈,他对自己保持着过分的谦恭,愿意进入别人的灵魂与躯体,过他们的生活。
当他最终坐在书桌前,诚实、艰难、一字一顿地写下这些体验时,他复活了这些人,而丝毫不带一个写作者习惯性的自以为是。
我记得当我读到他的每一篇文章时,内心都洋溢着温暖与柔情。而当他把他们串联在一起时,这些不同的面孔则拼贴成了一幅时代的肖像。尽管晏礼中喜欢让自己成为一个白描者,尽量避免主观情绪,但你仍可以明显看到他的价值倾向。他要描绘那些沉默的声音、遗忘的记忆、落寞的面孔,他们是这个情绪高亢、金光闪闪的时代被忽略的另一面。
这是他的第一本书,这对于一个从未试图成为作家的人来说,不仅意义重大,而且充满曼妙的嘲讽。我比任何人都期待,他能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为我们描绘每一种不一样的人生。但倘若其中发生了中断、逆转,我也毫不为怪。多年来,他最让我着迷的,正是他随风飘动、不知他乡的劲头。
晏礼中的二十个故事
艾末末
二十个故事干净利落,最终成了一个故事。不同色彩的人物和背景,不多的议论和情绪流露,不同身份特征的人物,是条条没有起始、没有尽头的小径,依稀存在的小径,没有曾经的繁华,也不会有太多期待。
没有讲述就没有记忆,那样,人们会失去找回家园的勇气。所谓家园,也只是一个并不清晰的传说。
道路终会因为离去久远、坎坷曲折、风风雨雨,仅存于梦一样模糊凌乱的记忆中,没有遗忘,是由于回去的思念还没有抹去。
这是晏礼中的别处生活。生活,是活着的有点矫情的另一种说法,回到多数人的现实中,伴着真诚和感动,一次次返回文明,将真实的体验裸露在渴望和纵欲中,眼前文明的具体含义是背叛,对熟悉的背叛和对陌生的向往。
晏礼中用文字对抗陌生和遗忘,抚平异化的精神皱褶。他文字中的乡音、湿度、气息,及不厌其烦的琐事和杂念,帮助我们回忆辨认记忆中的路,流水般涌出平凡无奇的命运的悲伤之情。他用文字记录,他信任阅读者是一个可能拥有共同经验的载体,他情感里的细枝末节提示着时代的种种荣耀和不幸。
这种还原真实的文字,将旅途采集的草木标本带回共同体验的丛林,这些经验,沾着别处的光影和节奏,欢愉和悲叹,生动鲜活的或是种种难以隐去的伤感,个体较劲和通常称之为时代命运的沉重落体所引发的重重叹息。没有善恶抉择的时空中没有诚意,没有诚意也就没有可以瞻望的前程。
晏礼中用干净的语言,朴实真诚的叙事态度,自由游离的立场,复原出现实的微缩景观,展示给我们凡人的琐事陈录。他告诉我们,人群的命运不只是那一部分富起来的人的炫耀,个人与国家的情感也不会只是简单到忠实与背叛。
一个没有小人物的世界,没有同情没有耐心没有恻隐之情没有呼吸声的生命会是怎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