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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厨师的岁月(2)

他越炒越快,他要练速度。汗顺着帽子边往下流,用手抹汗时,他总是捋下一手的煤焦油,那是沾在露在帽子外的头发上的。他知道长时间地吸入煤焦油对身体不好,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他要练速度。有一次,他炒了一天菜,晚上又吹了一宿电扇,着了凉,可第二天还接着上“二火”,菜炒着炒着,他突然间一口血喷到锅里,便不省人事了。

在医院里,他住了一个月。医生说:你再也不能这么炒菜了。他变成了“鸭子嗓”,这是练速度练出的后遗症。出院后,他调去了西餐部开始学冷餐。

干冷餐后,他很快学会了用萝卜雕花。但当他雕到动物和人时,他发现自己总也雕不好,尽管他下了很大工夫,可还是进步不大。西餐部的师傅告诉他,要想雕好南瓜萝卜,需要懂牙雕、玉雕,要想做得好冷拼,需要懂建筑学、美学。师傅说,中国的厨师归劳动部管,而国外的厨师归文化部管,他们是艺术家。于是,他开始用业余时间学美术。小时候,他不喜欢美术,上美术课时经常因为捣乱被老师赶出去,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吃跟美术沾边的饭。他开始学工笔,学素描,天天忙着学美术。

1992 年,在北京市举办的一个烹饪比赛上,他用萝卜雕了一条龙,得了第一。宾馆举办的知识竞赛题里,有一题是——“1992 年,我宾馆的—— 在北京市烹饪大赛获雕刻金奖,同时获北京最佳雕刻师称号。”空格的正确答案就是他的名字——孟爽。

他成了友谊宾馆的名人,也成了北京烹饪界的名人。一天,有人来找他,说:“孟师傅,您这么大名气,我有现成的执照,要不600块钱租给你,您开个班?”最早办厨师培训的大多是跟这个行业无关的人。他们只是租来房子,找来厨师,写张海报,墙上一贴,便开始招生了。碰到一些懒得操心的,就直接把执照租了。

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上课,他往台前一站,就感觉脑袋嗡地一下,准备好的话就全忘了。他埋着头向大家示范如何雕萝卜,心里怦怦地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心里反复嘀咕,看就行了,千万别问;看就行了,千万别问。下课时,他听到学生抱怨,就这也敢称名师?话都讲不清楚,也好意思开班。

那时候的学生好教也难教,好教是因为学生都是来考证的,都有基础,难教是因为都有基础,所以喜欢往深里问。

烹饪老师分“学院派”和“实战派”。学院派的人是那些职高、技校培养的学生,给老师当了几年助手后,开始慢慢过渡成专职的烹饪老师。这些人理论知识丰富,但没在行业中真刀真枪地干过,实际经验少,干活不行。实战派刚好相反,干活棒,但说不出什么。他是从砸煤开始干,经过枪林弹雨的实战派。知道的东西也多,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开始请那些会说的老师来上课,自己一边给别人当助手,一边偷偷听别人怎么说。

刚开始,他还在友谊宾馆里上班,只用业余时间兼职办班。但随着自己过了“语言关”,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会讲,越来越爱讲。他知识点多,对原材料在每一环节中可能有的物理化学反应也了如指掌。学生问的他讲,学生不问他的也讲。任何一种物质,他都能联系各种实践经验向学生讲个没完。例如,讲到水,他就会告诉学生炒肉丝、肉块加少许水爆炒,炒出的肉比不加水的肉鲜嫩得多;炒蔬菜,加点开水炒出的蔬菜会又脆又嫩;炒藕丝,边炒边加水,能防止藕丝变黑;炒鸡蛋,加点温水,就会松软、可口,不会炒老;煎荷包蛋,在蛋黄即将凝固时,浇一汤匙冷开水,蛋会又黄又嫩;豆腐下锅前,在开水里浸渍一刻钟,就能除泔水味;炖鱼时,用冷水炖,鱼就没有腥味;蒸鱼时用开水,鱼肉外部会突然遇到高温蒸汽收缩,内部鲜汁就不会外流,味道会更鲜美;熬骨头汤时,中途切莫加冷水,以免汤的温度突然下降导致蛋白质和脂肪迅速凝固变形,影响营养和味道。

随着慕名而来的学生越来越多,兼职已经不能满足他的工作需求。1997 年,他辞掉了友谊宾馆的工作,专职开他的烹饪学校。

在友谊宾馆上班时,他并不缺女朋友,毕竟那是外事单位。但后来,他发现自己要做事业,这些女朋友就帮不上忙了。

他记得裴娟是那个傍晚来的。他刚下课,裴娟便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她说她是办公室的行政人员,但一直想学西点制作,然后开一家自己的蛋糕房。裴娟皮肤白,眼睛大,笑起来有一口漂亮的牙齿。孟爽喜欢听裴娟说话。他们坐在窗户旁,她对他讲起办公室里的人是如何钩心斗角;讲起她从小是如何喜欢吃蛋糕,爱看别人做蛋糕;讲起自己是多希望今后能快快乐乐地每天做西点,她问他做这行能每天快乐吗?他说任何行业都有自己的辛酸苦辣,学生既让他开心,也令他伤心,那些他并不在意。甚至叫不上名字的学生是怎样意外地邀请他到国外去指点,而那些他花费了很多心思栽培的学生后来又是如何冷漠。有个叫楚白的学生,从农村来,但领悟力强,东西一学就会,还能举一反三。他觉得楚白是根好苗,就特别用心去教,楚白想参加烹饪比赛,拿不出报名费,他就帮他出,还帮他设计比赛菜品,让他在比赛里获了奖,有了名气。几年后,他推荐楚白到广东的一家酒店当了行政总厨,但当他再推荐学生去时,楚白对他推荐来的人说:“老孟那两下子算啥?以后师从老孟的人来一个我灭一个!”

“你教了他们本事,他们不报恩吗?”她问。

“报恩?不捅你一刀就不错了,还报恩呢。现在的好多学生连自己爹妈的生日都不知道,还懂什么叫报恩?我现在就是把我会的东西标上一个价钱,问心无愧地教,学成什么样我就不想再操心了。”他说。

每年有上千人在他学校里来了又去,这样的人经常有,他教伤心了。

然而,更让他伤心的不只这些。好多学生,他觉得不错,就培养他们当助教,留在学校当老师,但他们翅膀一硬,其他学校一来挖,他们就走了。

“孟老师,您教我本事,我是会报恩的。”那天夜里,孟爽因为裴娟的这句话激动了一整晚。尽管他已对人的语言灰了心,可还是信了裴娟的话。他想这姑娘兴许是他的好运。

学完西点,裴娟不但留下来当了老师,还当了他老婆。

多年后,裴娟问他:为什么当时会信她?

孟爽说,什么都靠不住的时候,只能靠直觉。

在裴娟的支持下,他又开始积极教课。他现在不仅教学生们技术,还教他们懂得厨艺并不仅仅是柴米油盐酱醋这么简单,“因料施技,物尽其用”才是好厨师。他告诉他们,厨艺就像下棋,几分钟学会规则就能会下,但要想下得好,却是一辈子的事情。

他又经常带学生去参加各种比赛了。中央电视台的“鲁花杯”厨艺大赛、“满汉全席”擂台赛、“食雕超人大比拼”、北京电视台的“八方食圣”厨艺大赛,甚至国外电视台的烹饪比赛都邀请他带学生去参加。在各种比赛中,他努力开发学生对食物理解的多样性,训练他们接受同场竞技的人的不同理念,鼓励他们把原来掌握的知识和新的理念结合起来,重新修正自己的欠缺。他告诉他们,只有这样,才能始终处于不败之地。

学生比出了荣誉,他也带出了名声。他成了“国际烹饪大师”、“中国雕王”、“国际中餐烹饪大赛亚太地区总裁判长”、“北京市优秀教师”…… 他学校的墙上也开始挂上“国际烹饪连锁学校”、“国际烹饪联合会培训基地”、“国际中餐新、奇、特技术研发培训基地”等牌子。

他的学校蒸蒸日上,几年内从一家开到了五家。他赚了钱,买了尼桑吉普,每天开着在自己的五所学校间巡视。他喜欢每天开着车在各分校之间巡视,那是一种兴致勃勃的感觉。从砸煤、杀鸡、切菜的“伙夫”到有五所烹饪学校的校长,一路上,他经常回想起这些年的辛酸苦辣。和那些一起进友谊宾馆的同伴相比,他觉得自己发展的速度挺快,就像这座城市一样。

然而,巡视到2003 年,感觉就不再兴致勃勃了。那一年,北京城开了家名叫“新东方”的烹饪学校。那时候,烹饪学校都不大,学生也都住在学校附近的招待所里。而新东方规模大,设备新,环境好,甚至有能住几百名学生的宿舍。所以,一出现,便抢走了一批又一批生源,让无数学校迅速丧失竞争力,关门大吉。一年之后,他的学校关了四所,他重新回到教室里亲自任教,靠着自己的名气,最后这所规模一般的学校生存了下来。再也不用来回巡视了,但他心里不平静,惨败的仇一直记忆犹新。

太阳落山了,天空渐渐变黑,暗影落在大地上,居民楼里的灯光接连亮起来。东北姑娘已经收拾完东西下课回家了,裴娟还在西点教室里做生日蛋糕,今天是他的生日。

再过两天学校就放假了,过完春节再开学时,他就有新的教学点了。

那里的环境是“新东方”没法比的。不但有两栋能住一千多人的宿舍楼,还有一个实习用的酒店,能开运动会的体育场,甚至每个学生的桌前都有专门的电脑……这是解放军某部培训部队系统厨师的培训中心,投资了5000 万元,但一年只培训两三百人,教室大多数时候都闲着,所以,他便承包了下来。

想想2008 年,他就忍不住想笑。“娟儿,咱报仇的时候到了!”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