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破晓,鸡们就从窝里钻出来,扑扇着翅膀挤到李俊的门前,扯着嗓子吵他。他睁开眼,手伸出被子,打了个哈欠,又将手缩进被子,翻了个身。他想回到那个梦里。那是一片长满茅草的田野,他躺在草丛中,身边躺着另一个人。他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可那48只饥饿的鸡不让他回去那梦。它们此起彼伏地叫唤着,催他起床,催他去做热腾腾的鸡食,然后倒进木槽里。自己觅食是野鸡才做的事,它们是他养的,只要叫叫,他便会来喂它们。鸡的叫声持续着,48只,叫得他心烦。十六年前,刚上这鸡足山时,他最爱听的便是鸡叫。那时候,他只有一只公鸡,那只鸡的叫声是他与这世界唯一的联系。它一叫,他就知道自己还活着,还没被那些人半夜害死。
一
穿好衣服,李俊走进厨房,开始蹲在火塘前生火。柴火的烟迅速吞噬了他被山风吹得粗糙的脸。他的眼睛因长年的烟熏而变得浑浊,一只大,一只小。鸡食开始熬煮时,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锅中不断升起热气,香烟一圈圈地在他嘴边缭绕。
李俊今年61岁了,云南省宾川县双廊镇人。十六年前,他花一万五千元租下了鸡足山木香坪这片方圆四千五百亩的山地。租期七十年。
木香坪是鸡足山主峰夏王峰所在地。农业学大寨时,这里曾被洱海东岸的几个公社开辟为田地,烧荒砍伐,种植土豆、蔓菁、萝卜。山上有种叫木香的药材,满山遍野,所以叫木香坪。他不知道满山的木香是什么样子,上山时,木香坪已经没有木香了。有人收便有人挖,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挖,木香还没落子就挖,很快就挖绝了。
他上山时,这里已是一片火烧山。山下的村民年年上来烧荒,然后放牧牛羊。那时候,山上基本没什么成材的树木,靠山吃山,树木早被伐光了。年年泥石流,泥土像瀑布一样翻滚下来,冲进村子,毁掉那些或活该或无辜的人们的家。政府之前派上山的几位护林员也都神秘地失踪了,生死不明。为收拾这个烂摊子,国家决定将这片集体不愿管、也管不好的山林挂牌拍卖,出租给个人。
离木香坪最近的村子叫伙山村。村民由各地逃难而来,历经几代,汉族和白族杂居,穷困而好斗。
上山没几天,他的棚子铺盖、锅碗瓢盆和所有口粮就被他们拿走了,在他巡山的时候。他们要赶他走,然后好烧山放牧。他山上生活的一切被拿得干干净净,就像他没来过一样。只有一把十字镐,干活时落在林子里,留给了他。
他用十字镐挖了个地洞,捡了些树枝,拢上火,在火堆旁坐了一夜。第二天,他走了四小时山路,在另一个村子买了三十斤土豆,用沿途捡的玻璃瓶装了水,并找人给山下的老伴带了话。第三天,伙山村的人上来了,装腔作势地问他:
“老李,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睡地上啊?棚子呢?被子呢?都被人偷了吗?”
“这山上是没人会偷别人东西的,只是被需要的人借走了。”他心里清楚,这些人上来是看他走没走的。尽管有口气憋在心里,但他必须镇定,要想在这山上待下来,得用智慧跟他们较量。
“那我们给你拿点米和锅上来吧!”他们假惺惺地说。
“谢谢,不用了,过两天就会有人送上来。天当被,地当床,没什么不能坚持的。”他微笑着说。
又过了几天,他老伴上来了。见了他的样子,老伴泪眼汪汪地劝他下山。“要想向前行,退后三步想。”他对老伴说。
二
他将冒着热气的鸡食倒进门口的木槽里。鸡群围上来。小黄趴到木槽边,冲着鸡吠叫。小黄是他的狗。他用木棍将它们的早餐在木槽里拨弄均匀。清晨的阳光铺洒在他的山林,他乱蓬蓬的头发像灰白的茅草在空中飞舞。林里的鸟开始唧唧喳喳地狂叫,像围在他身边的鸡一样。
刚上山那阵,山上没树,也没有鸟。农历中秋以后到第二年的四五月间,整片山林,由于没东西砍,他见不到一个人。
山上的日子,晴朗而空荡。那天,他正在修剪树丛,身后传来“阿爸,阿爸”的叫声。他知道是自己的女儿来了。他听着女儿的呼唤,不回头也不答应,直到女儿走到他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他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阿爸,叫你为什么不答应?”
“七八个月了,终于听到人说话了。阿爸想再多听几声。”
“阿爸,下山吧,我们不会再让您生气了。”女儿哽咽着说,泪水流了出来。
他看着女儿,一边笑,一边继续修剪树丛。“女儿啊,阿爸要修剪这树丛呢,不修剪,树是长不高的,只会往旁边长,成不了材。”他说。
白天必须拼命工作,晚上才会累,累了才会尽快入睡,才不会寂寞。
喂完鸡,他给自己煮了碗面,吃完就去巡山了。10月到4月是防火期,四千五百亩的山林,那些可能会引发自然火灾的隐患都得巡查。过去,他一人巡不过来,也请人帮忙,但买下这片山后,除了树上的一些松包,他基本没什么收入。刚上山时,村民要砍树盖房,他还出钱到山下买木材送给他们,告诉他们这里是澜沧江上游,树砍了会水土流失;碰到有人捕了野生动物,他也会买下来放掉。而现在,他没那么多闲钱了。卖松子那点钱,连车费、生活费都不够,即便这样,伙山村的一些山民还要上来抢他树上的松包,甚至抢他雇人打下来的松包。他告到村公所。村公所的态度是,谁让你愿意待在这里呢?
从前的积蓄用光后,山上山下的开销都靠老伴在家做生意,他觉得老伴挣钱辛苦,便不再请人了。自己的山自己巡,能巡多少巡多少。
巡山的路狭长,高低不平。这曾经是朝山古道,上千年了。解放后,大理到宾川鸡足山的公路修通,木香坪朝山古道逐渐废弃。
鸡足山,迦叶尊者的道场。佛陀“捻花”,迦叶“一笑”。迦叶是佛陀的苦行大弟子,因其修行了得,佛陀曾“分半座与之”。据说,佛陀涅槃前,将衣钵交给迦叶,要他在鸡足山守衣入定,待弥勒佛出世,以传衣钵。很多经书都有这段史。成了圣山的鸡足山鼎盛时,寺36座,庵72座,茅棚百所,僧人千人。彻庸祖师、大错和尚、见月老人、担当大师、虚云老和尚等无数高僧曾在鸡足山上传法度众;阿育王、南诏王、大理诸王以及明汝南王、丽江木土司也曾上山朝觐;就连徐霞客也曾在鸡足山上住了半年,成为这位旅行家一生中,除家乡外,住得最久的地方。
三
快入冬了,再过一个月,山上的茶花就会开。散落在茂密灌木林里的茶花丛会在他眼前浓密成一团团。茶花开过开杜鹃,杜鹃开过开映山红,映山红开过开白玉兰,等白玉兰凋谢就又轮到茶花了。花开花谢,寒来暑往。看见花苞,他能想象出各种花将树丛盖得满满的样子。透过花的变化,他能知道当年的气候是否反常。今年春天,山上开了很多白杜鹃,他想,该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没了。
他穿过那片茂密的草地,露水弄湿了他的迷彩解放鞋。草地里的龙爪菜已经枯黄。新鲜时,它们是一种美味的蕨菜。他突然想起了“彩虹之家”, 那个秘密的环保组织。五年前,这里满山遍野都是“彩虹之家”的老外们,他们来自七十多个国家。他们花了两个月时间,去了内蒙古、新疆,又去了云南香格里拉,都觉得不理想。到大理后,有人告诉他们,鸡足山木香坪也许是你们寻找的地方,他们便上来了。最开始只上来了三个人。一个开始大叫,一个开始打坐,一个告诉他,“这里可和阿尔卑斯山媲美”。他不知道阿尔卑斯山在哪里,但他知道,他们跟他一样,喜欢这地方。他们说想在这里开个会。他问要开个怎样的会?他们拿翻译成中文的“彩虹之家”的《宣言》给他看,上面写的是些如何热爱地球母亲,不要再迫害她的话。他同意了。
“彩虹之家”的人是打着赤脚、一路踩着石头上来的,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的宽松衣服,整天在木香坪上打坐,自说自话。大便时也不用手纸,湿毛巾擦完后,再洗干净。他很佩服他们。
“会议”结束的那晚,他们让他这个主人讲几句,他说:“谢谢你们能从世界各地来到木香坪,虽然我们的肤色语言文化不同,但地球是我们共同的母亲,这让我们的心终于走到了一起。”
“彩虹之家”的负责人说:“我见过你们的县长、镇长,都没你讲得好。” 他听了很高兴。
见过县长、镇长没用,讲得好也没用,警察很快上了山。他们传他下去,做了八小时笔录,记了四十多个字。他们最关心两个问题:一是收了多少钱,二是为什么要让老外们来木香坪。
老外们的确要给他钱,说是小费。但他拒绝了。他说:要小费的是城市,我这里不要小费。木香坪是大理的,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只要不是商业活动,任何人都可以在圣山上修身养性。
四
小黄在前面狂吠起来。小黄是他的开路先锋,如果附近有人,小黄便会跑过去一阵狂叫。有恶意的人会走开,没恶意的人会等他上来聊聊天,几个出家人。几年前,鸡足山放光寺的慈法法师倡导行脚朝山古道,以重光迦叶尊者在朝山古道上留下的三个脚印。于是,这条千年古道在废弃了几十年之后,又恢复起来。
“请问到放光寺怎么走?”僧人问。“你们是要走容易的路还是走难走的路呢?”他抚摩着小黄的头,慢悠悠地问。“容易的路要走多久?”“那要看你们走多快,如果在路上休息,还要看你们休息多久。所以,走多久是由你们走路的人决定而不是由我指路的人决定。” “那难走的路有多难走?会有危险吗?”“那条路下面是悬崖,大家都知道很危险,走的时候也就很小心,很多人走,没听说有人掉下去过。所以,有没有危险是由重视程度决定,有多难走也是由你们战胜它的人决定,不由我指路的人决定。”“那您建议我们走哪条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