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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守山人(2)

“难走的路要近些,但只能看路,不能打妄想,好走的路要远些,但可以看着风景边走边聊,所以,我不知道你们是要走能打妄想的路,还是要走不能打妄想的路,我的建议是反正你们是要去放光寺,那就朝着放光寺的方向走呗。”

僧人们觉得他很厉害,离开时,双掌合十,向他施礼。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回礼。一只山鸡从树丛中扑腾而起,低低地从他们身边飞过。

很久以前,大理州曾请专家团上来对木香坪进行过考察,当时的结论是价值不大,没有开发成旅游区的必要。但随着“彩虹之家”那个“可与阿尔卑斯山媲美”的比喻不胫而走,有人又冒出了赚老外钱的想法。于是,为了压进公路,让城里人的车能直接开到这个开满野花的地方,他们开始砍他的林子。

他曾拦在村支书指挥的推土机前,对支书说:“按理说,在已被我承包的山林上修路是要给我赔偿的,即使没赔偿,也该跟我商量一下,规划一下路线,尽量少破坏些山林。”“这事好像不用你来操心吧?”支书说。“那你们总得写个书面通知给我,或是把修路的手续给我看一下,行吧!”“有这个必要吗?”“要这么不讲道理,我可打110,向森林公安报警了!”他说。村支书恶狠狠地瞧了他一眼:“爱去哪儿告赶紧去,你也不想想我们修这路,谁是靠山!”

他不信,打了电话,真如村支书所言,森林公安告诉他,上面打招呼了,他们管不了这事。

他家世代在洱海上开船。

阿爹不识字,但是个好船家。阿妈不识字,却懂得如何教育子女。

小时候,他曾在一棵大柳树下捡了一大袋钱,兴高采烈地拿回家后,母亲却很生气。母亲问他为什么要偷别人的钱?他说,不是偷的,是树下捡的。他把母亲带到那棵柳树下,母亲还是不信。母亲让他卷起裤子,光着膝盖跪在树下的沙子上。他心里委屈,跪在那里哭。跪了两个小时后,一个男的走过来说自己在这里丢了钱,他把那男的带回家。那男的对他母亲说,这钱是我的,我收账回来,太阳太大,我就在树下睡了一觉,醒来后迷迷糊糊就往家走,到家才发现钱落在树下了。里面的钱你们也许还没数过,你们可以数数看是不是这个数。男的说了个数,母亲数了半天,果然是。男的取出些钱给母亲,母亲拒绝了。母亲说,如果想要这钱,我就不会让我儿子跪在那里了。男的说,我只想表达自己的谢意,我钱多。母亲说,你钱多是你的事,事情搞清楚了,对我们大家都好。你要不嫌弃,欢迎在我家吃顿饭,但要是再提钱,就赶紧走吧。

他从小爱读书,而他的文化底子是位非亲非故的老人帮他打下的。老人独居在他家附近一个简陋的窝棚里。老人坐过五年牢,出狱后,只埋头种地,不抬头见人。他觉得老人可怜,时常偷些阿爹的茶叶给老人喝。那时,他刚上一年级,老人问他喜欢什么?他说,喜欢念书。老人说,好,我教你。

老人开始教他背唐诗、宋词、诗经、论语,他记忆力好,拗口的古文,教几遍便能背。后来,他才知道,老人是国民党政府时期,丽江教育局的局长。

书读到四年级时,便读不了了。他有弟弟妹妹,光靠阿爹的工分养不了一家人。11岁的他得去放羊。他去找老人,告诉他自己要去放羊了,老人苦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放羊也是可以看书的。

放羊的山离家有20多公里,因为远,即使春节,他都一个人待在那个叫“无底磬”的山谷里。刚开始,他也哭,但荒山野岭的哭给谁听呢?哭了几天,他就不再哭了。母亲不会编草鞋,布鞋家里又买不起,他只能光着脚帮生产队放牧,带着那一两百只羊在山里找草吃,带着它们躲避豹子和熊。放羊时,他开始看三国、水浒、说唐……他最喜欢的历史人物是伍子胥,他喜欢他“三年归报楚王仇”。

生产队调他回了双廊,在他14岁时。他开始跟着父亲在洱海上开船,直到28岁。那时候,船是无动力的帆船,风是无情的风。无动力的船遇上无情的风,常出人命。每年丧命洱海的有上百人。他和他父亲熟悉暗礁、风向,每次洱海里打捞尸体都会叫上他俩。桅杆断了,船翻了,只有他家的船敢去救。从死神手里,他家至少抢回了二三百人。人救得越多,他就越是害怕。

他问:“阿爹,除了开船,咱家还有没有日子过?”

“没有。”阿爹说。

他阿爹没说对。阿爹不知道,日子会随着时代而变化。20世纪80年代,他开始走南闯北,把云南的水果山货弄到外地去卖。到了90年代初,他已经在广州买了地皮,深圳买了铺面,成了双廊镇上响当当的致富带头人,身家百万,风光一时。

然而,十六年前,正是这风光把他逼上了鸡足山。他带儿子出去,想教儿子做生意,让他子承父业。但是,儿子该学的没学会,不该学的都会了。儿子学会了赌博,做生意的本钱赌光了还要接着赌,别人来要账,他只能把地皮、铺面接二连三地卖掉。他是家族的族长,儿子的恶习让他羞愧。财富对他来说,成了烦恼和负担。他想,是自己能挣钱的这个本事害了儿子,如果自己没这本事,儿子只能靠自己,念书也好,打工也罢,也都能闯出条自己的路来。

他决定不再挣钱,远离一切事物。当时,恰巧政府拍卖荒山,他便将自己最后的积蓄换成了上山躲清静的权利。他想等儿女们自立了,自己再下山。没想到的是,这一等便是十六年。现在子女们劝他把这片山卖了,他舍不得,十六年,养个小孩都成人了。

很多人都劝他下山。大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要独自待在没水没电的山上,潦倒过活。那些当年跟他走南闯北的兄弟也上山来劝他:俊哥,下山吧!你一分钱不出,也是我们的头。我们相信你的商业嗅觉,听你的。

当然,也有不明就里的朝山香客对他说:老哥,下山吧,山下现在捡垃圾的少了,捡捡垃圾也是能挣到钱的,何必让自己这么苦。

他并没觉得山上有多苦,也没觉得自己生活有多差。有人问他为什么要穿屁股上补了大巴的裤子,你家又不是买不起。他说,屁股上补巴是老坐在树干上修枝磨的,穿了好裤子就不方便随便坐了。穿补巴裤子就不是人了,人家就以为你是野猪了吗?

山上很平静,也很危险。一次,有个人在林子里烧蜂蛹,引起大火,他跑进去时,那人正往外跑。他对那人喊道:不用怕,来帮我,我们一起把火扑灭。但那人怕他看清自己,还是捂着脸跑了。他用砍刀砍下树枝,拼命扑火。他知道自己年纪大了,火势如果控制不住,自己肯定会被烧死在里面,所以,命要紧。但是,似乎又有种力量在推着他,让他一定要把这火扑灭。好在没起风,半个小时后,火扑灭了。他也没受什么伤,只是头发烧卷了。

他记得,那天下午,他拖着发软的腿回到住处,在床上躺了一阵,然后蒙蒙眬眬地陷入梦乡。梦中,迦叶尊者跟他说,李俊,百年之后,你便是这鸡足山的土地神。他倏地惊醒。一个穿红色长袍、县官模样的人出现在他对面的墙上并朝他点头。他揉了揉眼睛再看,那人便消失了。

山上的道路蜿蜒曲折,落满了松针和枯叶,脚下吱吱作响。林子里散落着不知名的野蘑菇和草药,密密匝匝,像极了精灵的眼睛。

药农们上山挖药时,会借住他家。晚上,他会泡白族一苦二甜三回味的三道茶给他们喝,他们会教他各种药材的功用,叶治什么,根治什么,什么时候挖下来才有用。无意之中,他也曾治好过好几个人。药材太多,很多药《本草纲目》上都没有,数也数不清。

他也在山上种过些药材,但野猪把它们拱了。村民们说,野猪毁了你的心血,我们帮你打它们吧。他说,不用了,不种就是,不必杀生。

野猪是识人的,碰到他,相安无事地面对面走过,碰到那些打过它们的,则会还击。他知道他们打野猪就是为了卖肉,五六十块钱一斤,卖给那些贪嘴的城里人。城里人并不在乎野猪肉好不好吃,他们只喜欢尝野味。享受得越多,想要的也就更多。

有时候,寻着某种臭味,他会发现那些死在扣子上的动物。枪声影响不好,偷猎的人便开始下铁丝扣。刚开始,他总是把它们埋了,然后再去森林公安局报案。他发现警察们对他报的案总是爱答不理。后来,一位知情人告诉他——野生动物,不保护前,大家都可以吃,保护后,只有自称保护它们的一小部分人可以吃。

别人靠不住时,他就靠他自己。他总想起那个关于土地神的梦。一次,有村民抓了条蛇,装在麻袋里,拴在树上。他偷偷把它放了。村民问他有没有看到。他反问,你们抓了蛇为什么不看好,万一咬了人怎么办?你们再好好找找,能从拴在树上的麻袋里跑掉,这蛇没准都成精了,回来找你们报仇就麻烦了。村民听了他的话,满脸疑惑地下山了,也没敢再去找蛇。

蛇会不会成精,他不知道。曾有几个东北的修道者借宿山中,第二天早上起来时,问他这山上有没有冤死过一条大蟒蛇,因为头天晚上,他们做了同一个梦,梦到一条蟒蛇说它从没害过人,死得冤枉,请求超度。

那条大蟒蛇,他是见过的。那次,他在山洞里抽烟避雨,突然听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那声音让他毛骨悚然。在山上,他从未怕过什么,这感觉让他奇怪。他缓慢地退到洞外,一条巨蟒张着嘴爬了出来。他猛地意识到,也许是自己的烟呛了它。他双膝发冷,全身发木,感觉血液正在凝固。他知道自己跑不过它。蛇是近视眼,他屏住呼吸,悄悄将手放到身后,握住砍刀的刀柄,期待着蛇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僵持了五分钟后,巨蟒从他面前爬了过去。再后来,他在一个山民家的房梁上见过它的皮。十三个村民带了十三把枪,把它打了。

太阳准备落山的时候,他便开始往回走了。小黄依旧在前面带路。那48只鸡早已等在门前乱哄哄地朝着他叫唤。他走进厨房。把堆在墙边准备用来做饭和烤火的一大段一大段的木头捡来放到火塘里。外面开始起风了,窗户在风中摇晃着。柴火越烧越旺,开始劈啪作响。接下来,他将要做饭、煮茶、烤火,直到灰堆上的余烬停止闪烁,再不出一点响声。每天晚上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