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人要吃饭,他开始不停地卖东西。2004年是情况最糟糕的一年,厂里的大铁门和机器都被拆下来卖了废铁,卖了502元,买回150斤大米,3天后米就吃完了,第4天,直到下午两点,三十多人都还没吃早饭,他就把修理厂里上千元的备胎折价300元卖了,一天又过了……就这样,他卖掉了自己的三辆车,甚至砸了儿子的存钱罐。
“我完全可以轻松地去挣钱,去享受生活,可偏偏老天安排我在做这些事,在这个偏远的地方,让我孤独地做这些事情,你说我值吗?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我也想过放弃,因为那是放弃这事最好的时机。可一想到这些人一出去,很多人的生命就没了,我就想再坚持一下,再去卖点东西,再去借点钱。”
转机是他坚持到2005年6月3日时出现的。那天,思茅市市长站在重生厂的茅草屋前,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你太不容易了,个人承担了本该由政府承担的责任,作为政府我们不能让你流汗又流泪,我们有义务帮你把他们管理好,让他们玩好、吃好、走好。”那天,市长在现场开了一天的办公会。政府决定:投入600万元给重生厂;划一处矿场供他免税开采;部分学员纳入低保,每月每人100元。当天晚上,之前一些消失了的朋友打来电话,说他一夜之间成了千万富翁,让他请客。他说:“我心甘情愿地把这些钱都给你,如果你们哪个愿意做、能做。”挂了电话,他就哭了。
看着李继东,我想象着他掉眼泪的样子,感觉有些奇怪。似乎他那种长相和他那种性格的男人是应该没有泪腺的。
“有一次,我儿子的老师给我打电话,让我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可我拿什么去尽,我不敢带儿子去公园,不敢带他上街买东西,不敢给他开家长会,因为那些毒贩说我多管闲事,总想报复我。你想:这里的感染者,绝大多数是吸毒人员。我把他们控制起来,就等于把毒贩的饭碗砸了。控制了这些以贩养吸的零星毒贩,每年就可控制18250克毒品,让毒贩一年少赚3000多万元。有一次,我接到一个电话,他说:‘东哥,我不怕你,我是不要命的人。’我说:‘我早就是了!’”
五
重生厂内部也曾让李继东伤过不少脑筋。那些以偷养贩多年的学员,总是难改自己身上的恶习。正所谓——家贼难防。
“18块钱买的新锄头,5块钱卖了;5块钱买的草帽,5毛钱卖了;米面、油、衣服、凳子……甚至垃圾筒,只要你能想得到的东西,他们就都有本事拿出去卖了换酒喝,换酸角汁喝,换烟抽……”
“那家伙叫王波,别看他才22岁,可是能飞檐走壁的。”李继东指着远处一个正在砌砖的小伙子说,“他能像猴子一样藏在拐弯的路边的树上,货车一过,他跳进车厢,头上能顶五片石棉瓦或是夹两包水泥再跳下来。后来偷了27辆摩托车,判了两年,他在看守所里待了七个月后,检测出感染了,我就把他弄到了重生厂来。他的身世其实挺可怜的。父母在相隔四年后,在同一路段出了车祸,别人赔的30多万全被他吸毒吸光了。刚来的时候,在我面前表现得特别积极,可每次让他值班,他都悄悄地运点东西到外面藏起来,然后再出去卖掉。有一次,我刚给他们借完钱买上吃的往厂里拉,就看到他在往厂外滚铁桶,把我气得,下车就扇了他几个耳光,踢了他几脚。当然,也不会打得太重,打伤了,还是得我出钱去医院医治。光是王波,就这么先打,再做思想工作,反反复复都不下十多次。”
王波只是其中一个。李继东说,像他这样的,重生厂里太多了。李继东安排的正常的工作人员混在他们之中当“内线”,所以,即使他不在厂里,也能对情况了如指掌。
除了家贼,为女人争风吃醋打架也曾经是让李继东解决不完的问题。“在这里,女的只有几个,漂不漂亮都有人追,而且是好多人一起追。于是,我就在他们互相愿意的情况下,给他们安排夫妻房,不准其他人再追。有学员跟我说:‘东哥,我们也有生理需求呀!’我说:‘我知道你们有生理需求,但有什么办法?得了这病,就阴悄悄地过吧,实在不行了就用自己的双手,把它们当做第一夫人和第二夫人。要是运气好,我再在外面收点女感染者回来。’”
17岁的巴度是重生厂最小的。他是所有姑娘的“男朋友”,只有他才有权利跟别人的女朋友勾肩搭背地走来走去,因为女人们都把他当做小弟弟。我见到他时,他正在跟傣族学员学打象腿鼓。巴度并不觉得自己小,他说他是大人了,因为他梦见有个女的要他舔她的脚。巴度是14岁时来的,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艾滋病是什么,他只是看着早上还在教他弹吉他的哥哥,晚上送去了医院就再也没有回来。东哥说,他走了。李继东给他买来小兔小鸭子,最多的时候巴度同时养了14只小动物,巴度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走”,其他人也都不知道他们自己什么时候会“走”。
六
一听到学员要请假回家,李继东心里总会咯噔一下。很多次了,他们早上刚提出请假回家,下午却进了医院,到晚上就“走了”。那是他们的回光返照。
李继东记得那个叫胡浩的学员。那天胡浩很早就爬起来,先是在池塘边唱歌,然后打电话给李继东,要跟他拉家常。电话里,胡浩说自己想回家,说自己回去后肯定好好做人,还说自己想吃鸡腿,想喝酸奶。李继东感觉不对,就买了鸡腿和酸奶过去。吃完七个鸡腿喝完两瓶酸奶之后,中午胡浩就开始发高烧。李继东叫人把他送去医院。下午的时候,胡浩不断给他打电话,说想见他。李继东带了四个人去陪他吹牛,一直吹到晚上九点钟,这时,医生敲了敲玻璃让李继东出来签病危通知书。
“我刚写下‘胡’字,突然下意识地一抬头,隔着玻璃,我看见他脑袋一歪,走了。他爹妈死得早,只有一个姐姐,我给他姐姐打电话,他姐姐说:‘直接烧了吧!我不来了,我弟弟没有后代,骨灰也不用留了,直接让风吹走吧!’”李继东讲这话的时候,流露出某种难以形容的伤感。他不愿意去医院,没人愿意不停地面对熟悉者的死亡。
但每次,要走的学员都想见他最后一面。类似送走胡浩的经历,到目前为止,已经有13回了,而且注定还会继续。
“想那么多干什么?每天要死那么多人,自杀的,他杀的,生病的,车祸的。想得过来吗?”李继东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还是用脚趾按开连通饮水机的电源,泡普洱茶给我喝。
“多喝普洱茶,对身体绝对有好处。根据医学指标,艾滋病病人的CD4(人体免疫系统中的一种重要免疫细胞)在200以下就会发病,但在我们这里,有很多人CD4在180以下还是没有发病,我什么药都不给他们吃,就给他们喝普洱茶。这东西,我们这儿满地都是。”李继东得意地说。
七
喝茶的时候,李继东讨厌的卫生局局长的小车到了。除了局长外,还有两位女士,其中一位,李继东认识,她是思茅市疾病控制中心的防艾官员。另一位是他们介绍来的作家,从她名片上密密麻麻的介绍看,写过很多小说。
“听说你们这里有很多艾滋病感染者?”女作家问。“谁说的,我们这里怎么会有艾滋病感染者呢?疾控中心不说,我们怎么可能知道谁是感染者?”李继东没好气地回答。“别这么说,人家是北京来的作家,再说,检测结果不也都告诉你了吗?”疾控中心的女士面色一下子变得难堪起来。“那是我带去检测的人,你们能不告诉我吗?”李继东脸一沉,声音大了起来。场面似乎有些尴尬,我便先溜了出去。不一会儿,来访者走了。很显然,那位疾控中心的女士也曾得罪过他。“那女的是全国劳动模范、
三八红旗手、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这些荣誉,都是因为防艾得的。我当时的条件他们也了解,可她去跟省里的领导说我使用廉价劳动力。我倒是想使用廉价劳动力,可当时什么工程都不给我,我怎么个使用法?”李继东怒气冲冲地说。
“是她当时不了解你的情况吗?”
“她当然是最了解的!”
“那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还不是因为我反映他们不作为!”
对于那些获得荣誉称号的人,李继东是保留看法的。
2006年6月26日,居庸关长城上,纪念第19个“国际禁毒日”的活动正在举行。李继东以159996票排在“2005年度中国十大民间禁毒人士”的首位。他跟其他九位“禁毒人士”商量,建议大家把每人3000元奖金中的1000元捐出来给十名禁毒英烈的子女,可九位“人士”均以不同的理由拒绝了他的建议。有的说,他比他们还困难;有的说,这钱是集体的,他做不了主;有的说,还得把钱拿回去办更多的事情……
他灰心了,一言不发地把身上那条“2005年度中国十大民间禁毒人士”的绶带解了下来,塞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掏出电话,开始拨号,叫人马上汇28000元钱过来,英烈子女每人1000元,其中上大学的3人每人再资助6000元学费。长城上,阳光明媚,媒体大大小小的闪光灯闪个不停。他没有出现在“十大禁毒人士”的合影里。
八
这天晚上,所有的学员都集中在空地上。过几天,这里将有一场晚会,来访的是思茅市某企业和工商联的领导,他们给重生厂捐了20台电脑。李继东是晚会的导演。
“挥挥手啊!你在唱歌还是在演僵尸!”32岁的李洪文木讷地站在空地中间时,李继东放下手中的茶杯大声地指挥着,“往中间走两步啊,再不动送去劳改!”“对,送去劳改……”人群里爆出一阵起哄的笑声。
什么路通往幸福?
什么心那么无助?
谁家的孩子躲在夜里哭?
青春在夜里凋谢,
是不是找不到归宿……
歌声伤感而充满磁性。李洪文手里拿着一个花露水瓶子,那是他的麦克风。空地上没有灯光,在月光的映照下,李洪文身体的剪影木讷地晃动着。头顶上,磨思大桥上夜行的卡车呼啸而过;身后的池塘里,青蛙呱呱地伴唱。我按捺住自己。月光下,一颗圆圆的泪从脸颊上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