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别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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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单骑天涯(1)

“你不知道我现在在采访你,会把你说的都写出来?”

“那你还跟我说这些?”

“没关系,这也是我经历的一部分。”

“回了国,很多人会把你视为英雄,当做偶像的,他们要知道你杀过人,心里会很矛盾的。”“我没想过当什么英雄、偶像,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我只是要实现自己的梦想,跟我的梦想比起来,那些想毁掉它的人只配吃一颗子弹。”“你不担心自称‘杀人犯’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我说我开枪打死过人,就真开枪了?我在外面十年,到过九十多个国家,我什么时候开的枪,在哪国开的枪,我的枪呢?法律是讲证据的。”采访是偶然遇上的,当时,我在墨西哥旅行,当地朋友告诉我有个叫郭大浩的北京人,骑自行车周游世界,出来十年了,现在正在墨西哥城等美国的签证,问我想不想聊聊。我说,好啊。于是,朋友便安排我们在一个购物广场里的星巴克里见了面。整个下午,我们靠在窗户边上喝着咖啡聊着天。我一直犹豫,要不要相信郭大浩的话并把它们写出来。

“我说我的,你写你的,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在乎的事儿太多,活得就会平庸……”他这么鼓励我。

黑暗中骑车危险,他拦了辆车。他请车上的人把自己带到山下那个加油站,他准备在那里过夜。上车后,“好心人”露出了凶相,那两人让他把钱都交出来。他说钱在后备厢的包里,跟自行车在一起。其中一人下来打开了后备厢的盖子,他假装翻包取钱,然后乘其不备迅速从车架的管子里拔出了隐藏的武器——一根削了斜面的钢管,毫不犹豫地戳进了那人的胸膛,血从钢管里涌泉般喷了出来,冒着热气。另外一个家伙吓傻了,拔腿便跑。他也不追,只是把钢管上冒着热气的血擦干,插进车架,背上包,骑上车,消失在异国他乡的黑暗里。

惊心动魄的回忆,一直藏在他心底,那些被他干掉的家伙也一直沉睡在他梦里,稍有动静,便苏醒过来。

2001年,在乌拉圭,五个人开车将他撞倒,然后持枪抢走了他的自行车、行李及身上的证件,藏在自行车车架钢管中的2万美金也没了。从那以后,凡经过那些危险的国家,他便会为自己弄把枪。

越是容易弄到枪的地方就越危险,越危险的地方也越容易弄到枪。意外这种东西,一年半载也许不会有,但十年八年就一定会有。

偷他的人他没办法,但那些抢他的人,必定是他报复的对象。谁抢他,谁想抢他,他都会送些子弹给他们。枪用过后,要把枪管拆下,扔进河里。枪管是唯一能定罪的东西。这是卖枪人告诉他的。

他并不觉得自己残忍。荒郊野外,他没有手机,即便有,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用某种语言去向警察描述自己的遭遇。要么活,要么死,他只能自己处理,坚强和果断是必需的。他从不刻意寻求挑战和冒险,只是努力保持警醒,确保自己的安全。没人会想到像他这样一位风尘仆仆的自行车旅行者身上会有枪,更不会想到他会近距离首先开枪。他相信:那些想抢他的人是活该、找死,而那些没有杀死他的,则会使他更强壮。

郭大浩有着标准的户外打扮:黄色冲锋衣,蓝色冲锋裤,灰色运动鞋。黝黑精瘦的脸刮得很干净,双眼炯炯有神。他一口地道的北京腔,讲述自己时,嘴里的话像是在赛跑,从不沉默或迟疑。他说自己这点随母亲,母亲说起话来便是滔滔不绝;不像父亲,禀性孤僻,不爱说话。

郭大浩是属狗的,是家中的独子。母亲在1970年11月8日那天生的他。

“我妈说,生我那天,倪志欣在北京以2.29米的成绩打破了男子跳高的世界纪录,是中国首次打破田径男子项目的世界纪录。所以,我也要成为中国首个骑自行车环游世界的人。”

星巴克里播放着懒散的歌曲。人们拎着五颜六色的购物袋从窗前走过。杯中的拿铁快喝光时,郭大浩便会跑到柜台旁拿几个小奶杯给自己续上。他似乎很能喝奶。

他不时地向店里的客人竖大拇指,喊声“阿米哥”,对方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他的友好。“阿米哥”是西班牙语“朋友”的意思。

在墨西哥城,这家星巴克是他最常来的地方。硬盘容易坏,照片存到自己的邮箱里才是最保险的,星巴克的免费网络能帮助他储存照片,为记忆之树添枝加叶。他有一个主邮箱以及无尽的副邮箱。主邮箱是他的名字,副邮箱是名字后加数字,密码相同。

每天,他都遇到很多人,有的请他吃,有的让他住,有的捐给他钱,有的为他指路,有的向他竖拇指……他会跟他们合影,记下他们的联系方式,把他们视为“阿米哥”。他不太记得朋友的名字,太多了,每段友谊都要维系,这让他这一生都忙不过来。他没机会再跟他们重逢,友谊对他来说,没有天长地久,只有当下。

他几乎不跟国内的同学、朋友联系,他有任何困难,除了父母,没人能帮到他。装备被偷被抢后,他只能打电话回家,让父母从国内将“一号箱”速递过来,箱子里有他旅行的整套备份。出发前,他准备了三辆专业自行车,两辆打好包在家备用。

他的家庭并不富裕,母亲是工人,父亲是工程师,都是在首钢工作的工薪阶层。周游世界的钱最初是自己在国内挣的,但被偷过抢过几次之后,2007年,实现梦想的钱就花完了。父母早已退休,但为帮助儿子实现梦想,快70岁的父亲依然帮人打工,节衣缩食地支持着他。“我妈参加过北京市工人运动会,百米跑过第三。我妈在阳台上弄了个佛龛,天天求菩萨保佑我平安……我爸虽是中专毕业,但特聪明,是首钢的教授级工程师。我从小学习不好,但我爸说,聪明不在于做题,而在于做事,我出来,我爸特支持……”谈起父母,郭大浩眼神里充满了幸福。父亲那封鼓励的信他一路带着,叠得整整齐齐,时时温暖着他的孤旅天涯。偶尔他也为自己40岁还“啃老”而感到不安,但一想到今年就能结束行程,回国行孝,便又满心欢喜起来。

梦想缘于一则新闻。初三时,郭大浩在《参考消息》上读到,一个英国人骑自行车环游世界,从伦敦刚到了北京。这消息让他莫名地兴奋。他跑去问地理老师,英国在哪儿?老师把《世界地理》课本丢给他,说,48页。

从小他就爱骑自行车。石景山附近的山,初中时他就骑遍了,他喜欢那种和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没有什么挡住视野,清风拂面,路在脚蹬子下飞驰。

他把那期《参考消息》珍藏起来,把骑自行车周游世界的梦想放在自己心灵深处挥之不去的地方。

1989年,他高中毕业,没去参加高考。他想,上四年大学,毕业后再工作几年,等钱存够时,他已经骑不动了,还怎么实现梦想呢?为了心灵深处的那个梦想,他要马上工作挣钱。他想办法进了刚开张的王府饭店,周游世界需要外语,在这家涉外酒店,他练就了流利的英语,并从服务员做到了大堂领班。

那年代,进饭店的不都是住店,很多人在饭店大堂谈生意。他很快找到了合作伙伴,开始从国外进口自行车零件来中国卖,并为自己攒自行车。

父亲常对他说——“有了梦想,就要全力以赴、竭尽所能,拿出架势来”。梦想谁都有,但要实现它,得经常问自己为之付出了什么。

为了实现周游世界的梦想,他拿出了“自虐”的架势。

他不抽烟,不喝酒,几乎不喝饮料,一日三餐以馒头、大饼、青菜和白水为食。他相信,对生活的需求越低,户外生存的能力就会越强。无论在家还是出差住店,他都坚持睡在地上。他知道,以自己打工和做小买卖攒的那些钱要想环游世界,旅馆是住不起的,他要训练自己随地而眠。

1993年,他骑车去了广州,1997年又骑车去了上海,1998年夏天,他开始了最后一次自我拉练。他想,西藏要能骑回来,周游世界便可以开始了。他从北京经格尔木到拉萨;再骑至日喀则、定日到珠峰大本营,最后,返回拉萨,顺着川藏线,经成都回到北京,历时五个月。在青藏高原,他碰到狼群,他把自己的羽绒服烧了,吓走了狼群;在珠峰大本营,他遇到一个四十来岁的日本人,日本人抽烟,烟头掐灭在胶卷盒里。他想,在这方圆几十公里荒无人烟的地方,若是来1000个中国人,也许会留下1500个烟头。日本人的自律精神深远地影响了他。他相信:运气并不可靠,他必须不断磨炼自己的能力,自律行为,以随时应付运气用尽的那一刻。

睡袋、防潮垫、衣服、食物、水、相机、日记本、世界地图册、修车工具、手电……以及一些零碎的小东西。1999年5月,郭大浩背上35公斤的背包从北京出发,经新疆进入哈萨克斯坦,开始了漫长的环球之旅。那一年,他29岁。

从哈萨克斯坦进入吉尔吉斯斯坦,再进入乌兹别克斯坦都算顺利,但在乌国办理土库曼斯坦签证时,他被土国拒签了。除了一本贴了三张签证的护照,他什么资料都没有。拿不到下一国的签证就意味着他必须打道回府,而他并不甘心只三个国家便从周游世界的梦里醒来。

他决定“闯关”。

乌兹别克签证到期的最后一天,他离开了乌国海关。没有土库曼斯坦签证他进不了土国,乌兹别克签证过期了,他也回不去乌国。他把自己逼成了乌土边境那500米真空地带上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一星期后,中国驻土库曼斯坦大使馆为他开具了一份外交照会,以国家名义向土国为他作了签证担保,他骑进了土库曼斯坦。

闯关时,他没想过会得到中国使馆的帮助,他那时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外交照会。当他在中国驻土国使馆里讲述了自己的梦想并为其展开的架势后,一位姓鹤的参赞对他说:“大浩,骑!能骑多远骑多远!”

开了“外交照会”的头,后面的中国驻外使馆就不好否定了。他像年糕一样,粘上了他们。几十个驻外使馆为他的签证开具了外交照会,条件是禁止他接受任何商业赞助。他成了外交部的知名百姓。驻芬兰大使吕新华给过他200美元,二十多位大使给他留下勉励的话。

“外交照会”一年两年行,十年八年就不合适了。时间久了,外交部领导对他有了意见。

“都跟你似的,拿使馆当旅行社,外交部还工不工作了?”

“可有几个中国人像我呢?”

“有一个就够乱了,你也积累了几十个国家的签证,以后自己想办法吧,外交照会以后没有了,这是上面领导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