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种这类特别的场所,就是“衣服随意”沙滩——或换个通俗的说法,“裸体”沙滩。虽然在这种地方赤身裸体与在别的沙滩一样属于违法,但约定俗成,人人如此,警察也就眼不见为净,干脆不来巡逻。这样的沙滩在东西海岸都有几处,虽说是衣服随意,也没有人来强制执行,但一进了人家的地盘,也只能入乡随俗,否则只有你一人衣冠楚楚更令人尴尬,这就足以使那些只想去看看风景的人止步了。但布莱克沙滩却是真正的衣服随意,那里的人大约有一半至少还穿着泳装,甚至还能见到衣冠楚楚的旅游者在拍照,只要不对着人来个特写镜头,也没有人来干涉。
没去过的人总觉得这种地方很神秘。曾经在香港某大报上看到报道说天体营的主要活动是“比凸比大”,实在是以己心度人腹,想入非非了。其实只要去走一遭,就会发现那里人们的活动跟在别的沙滩也没什么不同,无非是游泳、玩沙、晒太阳、扔飞盘,甚至也打沙滩排球,扑倒救球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很需要勇气,不仅要不害羞,更重要的还得不怕出丑。那又不是百里挑一的脱衣表演,普通群众而已,大多数的人也就是男的大腹便便、毛浓如猿,女的乳房耷拉、腰肥腿粗,为风景起见,我是诚心诚意希望他们能把衣服穿上的。衣服的最大功用,不在遮羞,倒在藏丑,所谓人要衣装是也,即使是美人儿也不例外。明人卫咏编过一部美人教科书《枕中秘》,里面就教美人儿们该如何穿戴,什么“春服宜倩,夏服宜爽,秋服宜雅,冬服宜艳。见客宜庄服,远行宜淡服,花下宜素服,对雪宜丽服”等,却也没有说“临水宜裸裎”,倒是在别处把“入夏好风南来,香肌半裸,轻挥纨扇”当成一种快意时,看来半裸是强于全裸了。其实衣服的另一功用是在突出诱惑,所谓三点式突出的是三点,新几内亚男性土著全身裸露却偏要套上一个硕大的阴茎鞘作勃然翘然状,突出的是一点。倘要勾引异性,香肌半裸更有效用吧。只有到了上手入轨,灯前月下,独对红妆,朦胧之际,心醉之时,赤身相对才有了另一番别趣。
1997年9月13日
网上与网下
我还在密歇根的时候,有一位从外系转来的中国学生,大概因为是外系转来,不免被视为外人,与系里其他学生的交往就少,与我更是没什么交情。此君有一次偶然碰到中文网上某名人,自然就被问及我。实在没有有关我的什么情报,于是便为自己找了个台阶:方舟子整天在互联网上泡,与系里其他人从无来往。
这个谣言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我的耳里,不由忍俊不禁。在互联网上泡的人,不是闲极无聊,就是有毛病,这话是我自己说过的,想不到自己就被拿来当注脚。但也不由得人不信。这几年来我见过的网人也算不少,大凡在网上滔滔不绝的,在网下往往木讷寡言;在网上不可一世的,在网下往往谦卑谨慎;在网上对女网客说话不三不四自称要吃尽天下女人的豆腐的,在网下说不定比黄花闺女还要腼腆羞涩,未开口先脸红。互联网上的交流,并不是正常的交流,互联网上虚拟的时空,自然也不是真正的人生。
我这些话,美国当代著名的小说家、“黑色幽默”派的代表人物小库特·冯尼格特一定会大表赞同。在他看来,计算机不过是一个可以用来下下象棋的游戏机,在日常生活中不能也不应该有别的什么更大的用场,更何况还有人沉迷其中用它取代了日常生活?他是连文字处理程序都不愿用的。“我有一个打字员,已经为我工作了几十年,难道让我为了一台不会说话的机器就去辞退她?”他说。因此,当他写完了一篇文章,他就到附近的杂货店买一个信封把手稿装好寄给在外地的打字员。杂货铺老板对此习以为常,把一盒信封拆开了一个一个慢慢地卖给他。然后他再走到邮局排上长队,让邮政小姐(“她不知道我在暗恋她”)称一称是否超重。有时候超,有时候不超,超了也不过多贴一张邮票。然后步行回家。他又不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穷人,为什么不买上一大盒信封放在家里备用?为什么不干脆多贴一张邮票?何苦每寄一封信都要这么来回折腾半天?在讲究效率视时间如金钱的现代人看来,冯尼格特实在是蠢得可以。但是他乐此不疲,因为寄信之意不在信,而在于可以遇到形形色色的凡人。在整个过程中,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在生活着。
冯尼格特是美国当代小说家中我较为熟悉的唯一的一位,十年前曾经买过、读过他的不少小说。十年之后,这些小说的人物、情节都已模糊不清,他的那些俏皮话也回想不起几句,甚至这些小说的题目,除了一部《屠宰场五号》,也都回忆不起来了。但是我仍然能够感受到,在他的尖酸刻薄的言词下,是一颗无比热爱生活热爱人类的心灵。他的爱之深责之切的风范,甚至他的冷峻幽默的风格,都让我想起我们的鲁迅。这回听了73岁高龄的他的妙趣横生的演讲,更让我相信这一点。
演讲不过一小时,大概因为顾及老人的健康,没有讲后提问,也没有会后签名、会谈,早早地结束了。我是很有计划性的人,一看演讲结束比我预计的要早得多,一下子不知道这个晚上接下去该干什么了。朋友说,那就不妨去看场电影。走到了学校专放电影的礼堂,发现今晚并无电影可看,到校外去看如何呢?到自然科学图书馆要了份校报来查,却是已过时了。于是在月下微风里横穿校园到了总图书馆,翻阅今日市区报纸,并没有找到什么感兴趣的电影,倒是见到一家叫做“地平线”的饭店今晚有钢琴独奏。这一家饭店也算是本城市的一个名胜,尤以爵士乐出名,我来此地已四个月,还没去见识一下倒有点说不过去。于是又在月下微风里横穿校园到了我的实验室,查了电话本向饭店问了路。原来是在郊区,离校园还不近。驱车上了高速开了七八英里,在指定的出口下来,七拐八拐就迷失了方向,那条路已出了市区地图,只能找人问路了。夜深人静的郊外,找上人家问路颇有打劫的嫌疑,不能怪友好的美国人只敢躲在窗玻璃后回答你的问题,对隔着玻璃传过来的断断续续的回答只能连蒙带猜。东问西问,总算知道了这座饭店原来藏在山坡里。等到我们摸上了这座据说是本城最高点的山坡,演出是早已结束了。没有了演出,在这种个个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饭店酒吧喝酒无异于活受罪,于是又原路往回开,来到了校园附近的一家酒吧,惊喜地发现今晚的鸡翅膀对学生半价。我虽已不算学生,冒充冒充也不难。要了两磅鸡翅膀,与朋友对干了一大杯家酿啤酒,今晚的日常生活到此结束,临睡前还得上网去玩一通。
1996年4月29日于罗切斯特大学
另一个美国
有个笔名“林达”的“美国通”,近来在中国报刊上连篇累牍发表时事评论,有关美国政治、法律、文化、历史、社会等,无所不谈,而且常常有标新立异的见解。比如卡特里娜飓风为何给新奥尔良造成如此惨重的出乎意料的损害呢?美国舆论一般把矛头指向美国政府救灾工作的不力,但林达认为这是“简单化和政治化的指责,并不利于真正吸取教训”。那么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什么呢?林达归咎为“黑人表现不佳”,声称这是“自律的美国媒体不会提到的问题,那就是一部分黑人暴露出来的自身问题”,事前不服从撤离命令,事后不做任何事情,甚至在市区抢劫云云。由此又扯到长期以来黑人社区自身的问题,单亲家庭多,忽略子女教育的家庭多,依靠福利生活的多,对社会救济依赖性强,犯罪率高,等等。“黑人的这些问题,在这次新奥尔良市的灾难中暴露得十分充分”,使得“这次的新奥尔良表现出的不是一个城市的平均水平,而是这个城市水平最差的部分”。
这种赤裸裸的种族主义言论,在“自律的美国媒体”上当然是见不到的,所以只好拿到“不自律”的中国小报上宣扬。但是这些问题,究竟是黑人自身的问题,还是社会的问题?是种族因素导致的,还是贫穷、缺乏教育导致的?是黑人社区特有的问题,还是穷人社区普遍存在的问题?难道贫穷的白人就没有这些问题?在指责有人“事前不服从撤离命令”时,有没有想过他们可能是因为没有经济能力撤离?
这次受灾的恰好是美国比较贫穷、落后的南方地区,受灾最严重的,又是最贫穷的人群,这使得美国地区发展不平衡、贫富悬殊的问题,一时又成为舆论的热点,甚至涉及以前极少有人提及的“阶级问题”。至于把受害者拿来当替罪羊,把“黑人自身的问题”作为祸害的根源,只有不屑“自律”的华人“美国通”才说得出口。
灾后不久,联合国在9月7日发布《2005年人类发展报告》,报告中首次批评美国作为世界上最为富裕的国家,国内发展不平衡现象非常严重,有一页专门讨论“美国的不平等和健康”问题。根据这份报告,美国是在医疗方面耗费最多的国家,占了其收入的13%,然而美国却并不是国民最健康的国家。美国婴儿死亡率与马来西亚的相当,而首都华盛顿黑人婴儿的死亡率,比印度喀拉拉邦的还高。在健康问题上,种族差异非常明显。黑人母亲生下体重偏低婴儿的可能性是白人母亲的两倍,她们的小孩在满周岁前的死亡率也是白人的两倍。这是“黑人自身的问题”还是社会经济的问题?收入的差异和健康的差异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收入位于美国前5%的家庭出生的男孩,其预期寿命要比收入在后5%的家庭所生的男孩长25%。
许多因素导致了美国健康状况的不平等。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医疗保障系统。美国是发达国家中唯一一个没有全民医疗保险系统的国家。一半以上的美国人由其雇主提供医疗保险,几乎所有的老年人由政府提供医疗保障,但是在2003年,还是有超过六分之一的美国人(4500万人)没有医疗保险。收入在贫困线之下的家庭中36%没有保险。13%的白人家庭没有保险,而黑人家庭和拉美裔家庭没有保险的比例分别高达21%和34%。如果没有医疗保险,就很难得到及时的、必要的医疗保健服务。在2004年,没有医疗保险的家庭中,有三分之一由于费用问题而没有接受必要的治疗。一项研究表明,如果消除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医疗保障的差异,每年可以多拯救近八万五千美国人的生命。而医学技术的进步不过是每年多拯救约两万美国人而已。
如果让林达来评论这一现象,不知是不是也要怪罪到黑人(或拉美裔美国人)的“自身问题”,天生就容易生病、死亡,或者由于素质差,不愿买医疗保险,有病不愿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