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类大手笔,都是好莱坞拍出来的,也只有以好莱坞大公司的人力、财力,才能够拍出这样的巨片。现在是以对好莱坞不屑为时髦,这股风竟也吹到了奥斯卡评奖。但只要好莱坞每年能推出一两部这样的杰作,在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而且,真要看表演,还得看好莱坞的。独立制片的影片,大抵是所谓导演电影,演员不过是导演手中的道具,好莱坞却古风犹存,仍在靠演员的表演争取观众。好莱坞固然捧出了无数拙劣的演员,但美国现在最杰出的演员却也都是由它培养出来的。我到美国后看的第一部电影是斯特里普主演的《来自边缘的明信片》,当时十句台词听不懂一句,但斯特里普的一颦一笑却使我自以为看懂了这部电影。在阳盛阴衰,女演员大抵以脸蛋、身材为资本的好莱坞,姿色平平而演技超群的斯特里普乃是一个异数,好莱坞有这样的异数,也就并非一无是处。从那以后斯特里普每年的新片我基本上都去看。一般人看好莱坞的电影都是冲着主演而去,我也不例外,我冲着的是像斯特里普、霍夫曼、德尼罗、帕奇诺这些上一辈的演员,在好莱坞奋斗了二三十年即将告别舞台,他们的演技才达到了炉火纯青之境。有他们在,导演、编剧的水平如何反而是次要的了。
但好莱坞的绝大部分产品,在我看来仍是垃圾,因此我光顾所谓主流电影院的时候,远少于去奥迪恩这样的小电影院。这大概会很时髦地被认为是处于美国文化的边缘,说不定还要被冠以“边缘人”的美称。但我在中国的时候,一样认为中国的绝大部分电影都是垃圾,岂不也是中国文化的边缘人。只不过中国没有主流电影院和小电影院供选择,只能够一窝蜂都往主流拥罢了。
如果美国边缘人的定义是对美国通俗文化都保持距离,那我是不够格的。美国报纸每天的漫画,也算是美国通俗文化的一大特色,大都很低能,而以六岁男孩和布老虎为题材的《卡文和霍布斯》却充满了机智,曾经是我每天必看的,后来才知道它也是美国最受欢迎的漫画(至少在知识界是如此),无意中赶了一次时髦。几年前其作者宣布封笔,我和实验室的美国人一样长吁短叹,认为从此无漫画可看了,的确从那以后我极少去翻报纸的漫画版。电视情景喜剧也该算是美国的国粹,其收视率最高的《善菲尔德》也是——用台湾国语来说——我的最爱。前一阵因其中一位演员开价太高而差点停播,我和我的新美国同事一起提心吊胆,有同感的美国人想必不在少数,我这不又突然进了文化中心了?其实在这个多元的崇尚个性的社会,很少有人对每一样通俗文化都热衷,也很少有人对之一概排斥,每个人都时而在中心,时而在边缘。或者说,人人都是中心,并不存在一个大一统的中心,实在没必要以边缘人自居,自怨自艾或孤芳自赏。
1997年6月14日
在中国看美国情景喜剧
14年前我刚到美国时,像当时许多留学生一样,需要克服口语障碍。在领到第一笔奖学金后,马上就买了一台电视机作为学习工具。全美三大电视网当时在星期一至星期五的黄金时段(晚上8~10点)都播放情景喜剧,正是学习口语的好教材,顺便也可以借此了解美国的生活。这么一路看下来,竟喜欢上了这个美国国粹。当时最喜欢的是描写纽约四个朋友的日常生活的《善菲尔德》,星期四晚上9点在NBC播出,我几乎一集不落,后来改在其他台重播时又反复看了许多遍。这部情景喜剧在当时也是全美收视率最高的节目,可见我在这方面的口味实在是俗得很。1998年该剧播出最后一集的当晚,我从实验室赶回家收看时,一路上街道冷冷清清,仿佛全城的人都待在家中收看,令我想起了小时候《霍元甲》连续剧在国内播出时的情景。
之后我又喜欢上了《人人都爱雷蒙德》,看着它逐渐地爬上了收视率最高的宝座。该剧将在2005年5月份低调落幕(按:此文作者写于2005年3月),没有像《善菲尔德》的落幕那样大肆炒作。2005年春节期间我人在国内,意外地发现央视电视剧频道的“海外剧场”栏目在播放《人人都爱雷蒙德》。据说央视已买下了该剧的全集并正在加紧翻译、配音,这次先试播十几集,随后的调查发现收视率极低,远低于“海外剧场”的其他节目,制片人将原因归于中美文化背景的不同,把美国人逗得哈哈大笑的事,中国人未必觉得可笑。
但是像我这样对美国文化背景并不陌生,可以被原版《雷蒙德》的几乎每一句话都逗乐的人,为什么会觉得中文版《雷蒙德》并不那么可笑呢?这显然是不能以中美文化背景的不同来解释的。中文版《雷蒙德》效果不佳的一个重要因素是翻译质量有问题,由于错译、漏译,让原来好笑的话变得不好玩了。我举一个例子。在某一集雷蒙德夫妇为了学习如何与子女沟通,去参加一个培训班。年轻的女教师叫雷蒙德上前和她一起表演他是如何与女儿对话的:
雷蒙德:晚上我们到奶奶家去参加她的生日晚会。
女教师(扮演雷蒙德的女儿):我不想去。
雷蒙德:你必须去。
女教师(扮演雷蒙德的女儿):为什么?
雷蒙德:因为奶奶没几个生日可过了。
女教师(叫停表演):现在不是讨论奶奶终有一死的时候。
最后一个对话很有喜剧效果,但是中文版却把它们翻译成了:“因为奶奶很少过生日。”“现在不是讨论奶奶人怎么样的时候。”就一点也不好玩了。其实光是听配音演员如何读“雷蒙德”就可知其翻译态度如何了。像其他译制片,配音演员在读人名时偏要拿腔作势学原文发音,却又没发好,一律把重音放在“蒙”字上,让我这种看过原版的怎么听怎么别扭。导演如果看过原版,就该知道重音在第一个音节。
其实即使对翻译精益求精,确保准确无误,也不能完全重现原来的喜剧效果。美国情景喜剧追求的是妙语连珠,其喜剧效果很多是靠谐音、双关语来体现的,一经翻译就消失了。这是翻译本身的缺陷,从这个意义上说,情景喜剧就像诗歌,是难以在翻译中保存其原有的韵味的。
就像翻译既有直译也有意译乃至改编,参照美国情景喜剧编写中国情景喜剧,不失为让情景喜剧本土化的一个窍门。曾经留美学戏剧的英达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便开始走上了这条捷径,并且很受欢迎。他并不讳言他编导的每一部片子都是有国外成功的案例作为范本,比如《我爱我家》的摹本是美国同名剧《All in Family》,《中国餐馆》对应的是《Cheers》,《闲人马大姐》对应的是《Rosanne》,《欢乐青春》对应的是《Friends》……我看过其中的几集,发现表面上倒是模仿得惟妙惟肖,连背景笑声都学着加上,只不过美国情景喜剧的背景笑声很多是现场拍摄时观众发自内心的笑声,而英达情景喜剧的背景笑声却是在后期制作时人为加上的,不管对白可不可乐,都硬加上一声笑,透出了“掌声鼓励”般的虚假,可谓“南橘北枳”。
英达最新的情景喜剧是2004年推出的《带着孩子结婚》,讲述的是一对离异的夫妻各自带着一儿一女重新结合,一起生活的故事。英达坦诚“这部戏也是有一部同名情景喜剧《Married with Children》在先”,“原版本是把这两个合二为一的家庭怎么乱怎么写,比如母亲是个色情狂,父亲在外面也经常拈花惹草,这些带动着两个孩子也不务正业,把个家庭搞得一团糟”云云。《Married with Children》恰好也是我比较熟悉的一部美国情景喜剧,主人公Al和Peggy是已结婚十几年的结发夫妻,女儿Kelly和儿子Bud都是他们亲生,怎么成了两个合二为一的家庭?
显然,英达把片名《Married with Children》错误地理解成了“带着孩子结婚”(正确的意思是“结婚了,并有孩子”,即“拉家带口”之意),导致错误地理解了剧情。由于对片名的误读,竟能在中国派生出一部情景喜剧出来,这事本身恐怕比剧情还要搞笑。
2005年3月20日
没有围墙的大学
“没有围墙的大学”,这种说法以前指大百科全书,现在又用来指远程教育、网络大学,总之,与真正的大学相对。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大学就应该是壁垒森严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合肥“南七技校”(中国科技大学)上学,整座校园被用红砖墙包围了起来,墙头上还插满了有中国特色的碎玻璃以防翻越。只有两个大门供出入,一到晚上11点就关上了。看完夜场电影回来,不想露宿街头,就必须施展轻功登门而入,穿裙子的女同学未免不太方便。后来有壮士发功拉弯了铁门上的栏杆,从此过完夜生活回来的绅士、小姐们都可以优雅地侧身鱼贯而入,不必再当梁上君子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商品经济的大潮席卷中国时,我躲在美国大学读书,听说母校的围墙被拆掉了。这时候,有了时空的间隔,这座丑陋的围墙变得美丽、高尚起来。有校友喟然感叹道,没了围墙,以后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之士都可以自由出入校园,大学不再是象牙塔了。不久,又听说,拆掉围墙是为了卖地皮,在围墙原址临街建起了一长排商业大楼、店铺,组成一道新的围墙,仍然把整个校园围得水泄不通。而大门也新建了,而且坚固无比,纵有神力,也不能再劈开一条通道。
但是校园里的治安,据说却是一天坏似一天了。门卫当然相应地加强了。近年来我也去过几次中国的名牌大学晃悠,看到穿着类似军装的制服的门卫威风凛凛地站岗,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出入的人,总让我感到有些心虚,因为身上并不习惯带可以证明我的合法身份的证件。幸好,大概我长得不像个非法分子,迄今还没有被门卫拦截下来盘查的记录。
可见再警惕的门卫也是靠不住的。大概正是为了防止像我这种貌似忠厚却“心怀鬼胎”的人混进校园,有些大学又想出了新的高招。我看到一则报道说,清华大学东校门和西校门都已经安装上了刷卡机,将要实行进门刷卡制度,没有卡的要登记。原因据说是“由于现在出入清华大学的人太多,学校里经常有自行车丢失”。这么一来清华大学自行车似乎就万无一失了,除非校内人员互相偷。
美国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曾经兴起过一场办社区教育的全国性运动,运动名称叫“University without Walls”。可见“没有围墙的大学”这种说法并非国粹。但是奇怪的是,我学习过、访问过的北美大学有三十来所,却没有见过有哪一所是有围墙的,也没有大门,当然更没有门卫。有时在校园内碰上执勤的校警,笑眯眯地和你打招呼,并没有警戒地拿你当贼看待。美国有的大学连校园都没有,学校建筑与校外建筑混杂在一起。有的有很大的校园,但将校园内外分隔开的,不过是一条马路。人人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不用担心会有人把你拦下来要证件。大学图书馆之类的公共建筑也可以自由出入、查阅。北美大学有的在当地属于名胜,校园内游客如云,也从未听说校方乘机卖门票赚一笔,像有的中国名牌大学一样。事实上,北美大学欢迎游客参观,这显然有助于争取到社会支持和好的生源。
美国大学的“外来人口”那么多,治安却是出奇的好。偶尔见到校园犯罪的报道,也多是学生所为。似乎三教九流一进了校园,也暂时变得纯洁、高尚起来。在那样的校园内生活、学习、工作、参观乃至游玩,的确有一种身处象牙塔的感觉。而过去的中国大学,给我的感觉像是集中营,现在的中国大学,则更像是公司。世俗的喧嚣,不是靠一堵围墙能够挡住的。
2005年5月30日
衣服随意
索尔克研究院位于海滨的悬崖上,下面就是一大片被悬崖峭壁所隔绝的沙滩,近在咫尺,但要下去却不怎么方便。几条去沙滩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又陡又险,往下走怕一不小心滚下去,往回爬则得累出一身汗来。那并非人迹罕至的荒郊僻野,一到周末,沙滩上总能聚集起几百上千人来。市政当局向来热心这种热闹场所的公益以拉选票,为何却不在此处开凿一条路呢?原来这个沙滩,乃是大名鼎鼎的布莱克沙滩——加州最大的“衣服随意”沙滩之一,当局乐得让它这么与世隔绝,至少就会较少有小孩儿下得去了,虽然偶尔也能见到拖家带口的在沙滩上玩耍。
美国以清教徒立国,视裸体为罪恶,相沿至今,在公共场合全身裸露——女性甚至只要裸露上身——几乎在所有的州都算犯了有伤风化之罪,据说是最多的一宗性犯罪。但对一些特定的场所,警察却也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去干涉。比如在各大、中城市遍地开花的脱衣酒吧,似乎也没听说有警察去围剿。那里的小姐脱到最后剩下一双鞋是绝对不脱的,以表示还没有“全身裸露”,不犯法;或者扭几下做跳舞状,以表示这是艺术,也在豁免之列。最近爱荷华州通过法律禁止在酒吧跳脱衣舞,脱衣酒吧也并没有因此停业,他们改办美术培训班了,来客每人发一块画板一支铅笔,参加人体美术大赛。总不能学咱们的孙传芳大帅连人体美术也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