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别林自1912年随英国卡尔诺(Karno)剧团巡回演出到了美国,被塞纳特看中而从影,到1967年拍摄了最后一部影片《香港来的女伯爵》(A Countess from HongKong),五十五年的影坛生涯,拍摄的正片却屈指可数,每一部正片,都像《城市之光》一样是长时间精雕细琢的结果,那些报废的胶片要比最后发行的版本更能让人明了卓别林的匠心。没有一个制片商会容忍卓别林如此苛刻的工作作风,卓别林知道这一点,所以当美国影坛一开始实行制片厂制度,卓别林马上就独立出去,自己当制片人,避免了斯特劳亨的下场。在独立制片之前,卓别林就已是人见人爱的头号明星,商业价值超过了任何演员,早在1915年就跟制片厂签了骇人听闻的高达100美元的片酬合同。独立制片后,他的魅力仍然经久不衰,每一部由他主演的电影都在票房上取得巨大的成功,而他又是一位精明的商人,永远不会为资金短缺发愁。经济上的独立自主保证了艺术上的独立自主,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随心所欲地拍片,格里菲斯就没有他这么幸运。
对于卓别林来说,电影艺术远比电影技术重要,他的明星效应也使他得以顽强地抗拒电影技术更新换代的潮流。在别人都在拍正片的时候,他仍然继续拍两盘的短片。直到1925年,正片的时代已经降临了近十年,他才推出了第一部正片《淘金记》(The Gold Rush)[他在1921年出品的《寻子记》(The Kid)有时被认为是他的第一部正片,实际上该片只有四盘一小时。在1923年他拍摄了正片《巴黎女郎》(A Woman of Paris),但把它束之高阁,直到七十年代末他死后才发行]。在别人一拥而上拍有声片,无声片被宣告死亡的时候,他仍然继续拍无声片,包括1931年的《城市之光》和1936年的《摩登时代》(Modern Times),以一人之力,把无声片的寿命延长了八年。一直到1940年,有声片技术已非常成熟了,他才推出了第一部有声片《大独裁者》。他的有声片,总体上都不如无声片。这些有声片中的最好部分,往往是无声的场面。卓别林自始至终是无声片的大师,以其创作实践证明了电影的成就归根到底取决于艺术而非技术。
萧伯纳曾经说过,卓别林是电影界的唯一天才(至于戏剧界的唯一天才,当然是萧自己了)。更准确地说,卓别林是电影界唯一的充分发挥了其艺术才能的天才。正因为如此,他的每一部自编、自导、主演、配乐的正片,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不朽的杰作。《淘金记》、《城市之光》和《摩登时代》,每一部都可以去竞选历来十佳影片。他的后期作品,《大独裁者》(The Great Dictator)、《凡尔杜先生》(Monsieur Verdoux)、《舞台生涯》(Limelight)和《一个国王在纽约》(A King in New York),尽管已不如早期作品那样才气纵横,却仍然是不可多得的杰作。
像很多电影史上的其他天才,卓别林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遗弃了他们母子。他的母亲靠卖艺为生,一度精神失常被关入精神病院,卓别林和哥哥流落伦敦街头,后被送进了孤儿院。他母亲出院后,卓别林跟着她巡回表演。他五岁这一年,他的母亲在一次演唱中失声,被观众轰了下去,卓别林走上舞台接替母亲唱了一支歌。在自传中,卓别林如此描述他的首次演出:
“唱到一半的时候,观众们纷纷把钱撒向舞台。我立即停止歌唱,宣布说我要先捡钱再唱歌。这引起了哄堂大笑。舞台经理拿着手帕上了舞台帮我捡钱。我想他是要把钱占为己有。我把这种想法对观众说了出来,获得了更大的笑声,特别是当他离开舞台,我紧跟不放的时候,笑声就更大了。直到经理把钱交给了母亲,我才回到舞台继续把歌唱下去。我觉得像在家里一样自在。我跟观众交谈,跳舞,做一些模仿动作,包括模仿母亲唱爱尔兰进行曲。”
卓别林的一生,就在这一刻被决定了。终其一生,他一直就是这个以舞台为家的早熟的孩子。以小孩的眼光看待这个冷酷的世界,也就难免会有哀愁和愤怒。卓别林那些诗一般的电影,从来就不是纯粹的喜剧。《摩登时代》中对技术压抑人性的控诉,《大独裁者》中呼吁和平自由的布道,《舞台生涯》中对人生道德的说教,《一个国王在纽约》中对美国社会商业化和麦卡锡主义的嘲讽,都是孩子般天真,然而也都像孩子的梦一样的动人。
卓别林所营造的最大的梦境,是流浪汉查理的多姿多彩的真实世界。这位可爱可怜可笑可悲的流浪汉,毫无疑问是银幕上最为著名的影像,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二十世纪的一个人格化的象征,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深深渗透了每一位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不同阶级、不同年龄的观众的内心。在欢乐的人群中总是被孤独地冷落在一旁,在最该被注目的时候总是被忽视,心爱的人总是不理不睬,最宝贵的东西总是被摧毁——无论如何,爱人总是甚于被爱,而且绝不放弃,永不绝望。
附记:查尔斯·卓别林爵士于1889年4月16日出生于伦敦一个贫苦艺人的家庭。1910年随卡尔诺剧团到美国巡回演出。1913年加入塞纳特的启斯东(Keystone)电影制片厂,于1914年出演了第一部电影。1919年与格里菲斯、范朋克和璧可馥组建联美(United Artists)电影发行公司,从此独立制片。1929年因《马戏团》(The Circus)一片获奥斯卡荣誉奖。1952年他在欧洲度假时,美国移民局以其有亲共倾向等理由拒绝其入境,他放弃了美国永久居民的身份(他从未加入美国国籍),定居瑞士。1972年,他重返美国,接受奥斯卡特别荣誉奖。1973年因《舞台生涯》一片获奥斯卡最佳配乐奖(该片在1952年出品,但到1972年才在美国放映)。1975年被英国女王封为爵士。1977年12月25日在瑞士于睡眠中去世。
有声片悲喜剧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格里菲斯所创建的电影语言,在德国和苏联导演手里,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电影已成为一种相当成熟的艺术形式。电影导演们已经学会了怎样通过构图和剪辑有效地叙述和抒情,电影艺术技巧的各个方面都已被发现了,接下去只需做些修修补补的改进。就在大家踌躇满志,以为电影艺术的革命已经大功告成的时候,一场新的革命正在悄悄降临。1927年10月6日,纽约的观众在观看华纳兄弟公司出品的《爵士乐歌手》(Jazz Singer,一译《爵士歌王》)时,突然听到主角开口说了话:“等一下,等一下,你们还什么也没听到呢。”这一句话,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让电影开口说话,这个探索,自电影诞生之日起就开始了。所谓的无声片,并非真正的无声,都有配乐,大一点的电影院都有乐队演奏,小电影院则至少也有一架钢琴在一旁弹奏。配乐的乐谱或者由电影公司提供,或者由电影院自己找人谱写。有的导演,比如格里菲斯,在发行影片时都同时提供配乐乐谱,甚至尝试过把配乐录在唱片上与电影同步放音。在《爵士乐歌手》之前,华纳公司已发行过两部同步配乐的电影,很受欢迎。《爵士乐歌手》最初就是打算拍成同步配乐的无声片,最后拍成的基本上也还是无声片,大部分的对话都是用字幕交代的,真正开口说的话不过300多个单词。这些话都不像是台词,可能是在拍摄时无意中录下的,拍完了才决定给予保留。这300多个没有意思的单词却引起了轰动,华纳电影院的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华纳兄弟公司见有利可图,不失时机地在第二年推出了一部百分之百的有声片《纽约之光》( The Lights of New York),在影片中,角色们都在滔滔不绝地交谈,几乎所有的故事情节,都是通过对话交代的。
华纳兄弟公司在当时还排在大电影公司中的末位,在其他大公司的压迫下处境相当艰难,孤注一掷,试图通过开发有声片摆脱财政困难。这个赌注下得非常准,到1929年,华纳公司的利润就从一年前的200万美元一下子增长到了1700万美元。华纳公司的音响系统是把声音录在唱片上的,搞不好就没法与画面同步,在实际放映中经常出差错。另一家公司,福克斯公司,也同时在开发有声片,他们采用的是光学记录方法,把声音转换成光学信号与画面同时记录在胶片上,这项技术,在1930年以后成了标准。
但在当时,除了这两家公司,其他公司都对有声片采取观望态度,还不想向华纳或福克斯交专利费。他们这么做,当然纯粹是出于财政的考虑。要拍摄有声片,需要投资一大笔钱添置新设备。大家都知道怎么拍无声片,但还没人知道该怎么拍有声片,新的探索又得浪费许多经费。要是都改放有声片,以前拍的那些无声片岂不就都没用了?正在拍摄的无声片不就白拍了?许多无声片的电影明星,讲话的声音并不那么动听,或者讲不好英语,那些从欧洲来的演员,有的根本就连英语都不会讲,这些人都是已跟公司签了合同的,就这么白养着了?最后,还有一个世界市场的问题。好莱坞拍的无声片,只要把字幕换一换,就可以在其他国家发行,有声片就没那么简单了,翻译、配音或加字幕,都会使出口成本大大上涨。
与此同时,电影评论家们也都不看好有声片,认为有声片只是一项新鲜玩意儿,一旦观众的猎奇心理得到了满足,有声片就会销声匿迹。至少,无声片是会跟有声片共存的,有声片不过是廉价的娱乐,真正的艺术还得靠无声片。电影评论家们作此预测,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当时拍摄有声片时,为了避免录下机器噪音,要把摄影机以及摄影师关在隔音的玻璃房子中,镜头移动相当困难,更不要说摄影机的运动了。演员们为了能让暗藏着的话筒录下台词,在讲话时也不敢随便走动。其结果,有声片倒退到了早期电影的水平,成了戏剧舞台表演的记录,甚至连戏剧表演都还不如,至少戏剧演员还可以在舞台上自由走动。这样的有声片,显然算不上艺术。
一般的观众才不管什么艺术不艺术呢,在他们看来,有声片就是要比无声片过瘾。电影公司也不管什么艺术不艺术,既然观众爱看,就应该拍。进入三十年代以后,除了卓别林等极少数的顽固分子,实际上已没人拍无声片。许多守旧的电影评论家都哀叹说:电影艺术死亡了。
电影艺术当然没有死。有声片的艺术也逐渐得到了改进。消音摄影机发明了,虽然摄影机因为给裹上了厚厚的消音材料而笨重不堪,但毕竟可以放在拖车上运动,从玻璃房中解放了出来。台词录音的问题是一个演员想出了解决办法的,而且非常简单:不把话筒暗藏在道具中,而是绑在钓鱼竿上吊在演员的上方,随着演员移动,这样演员的行动也不受限制了。后来又发明了后期配音的办法,先是像拍无声片那样拍摄,然后再在录音室中把声音加上去。这样,有声片对电影语言的应用至少可以像无声片一样成功。还有人要证明有声片可以比无声片更艺术,像音响效果、声画蒙太奇之类的新的艺术技巧,也逐渐被发明出来。有声片不必再使用字幕,也使画面的衔接更为连贯。
即便如此,有声片的出现对电影艺术的发展并非没有消极的作用。拍摄无声片,所需的成本较低,拍摄设备、技术都比较简单,甚至导演一个人就可以包揽下来。而拍摄有声片,成本昂贵,没有大公司的资助很难拍得动,开拍前就不能不考虑市场的需要。拍摄设备、技术都非常复杂,一个摄影组,若没有五六十号人马,很难玩得转。其结果,电影拍摄越来越迎合观众的口味而不敢做艺术探险,越来越依赖于集体创作而减少了导演的个人色彩,从一定的程度上说,也就越来越非艺术化。
而且,有声片也限制了电影艺术的传播。无声片是属于全世界的,世界各国的人,不管讲的是何种语言,都可以完整地欣赏无声片。但是对于有声片来说,如果你不懂一部电影所讲的语言,你就无法完整地欣赏该部电影,配音破坏了演员表演的完整,字幕则破坏了画面的完整。翻译一部电影要投入很大的人力、财力,也使得异国之间的电影交流无法像无声片时代那样方便、频繁。
此外,让人物开口说话,固然能使电影更逼真,却也可能使电影失真。让古人讲现代话,或让外国人讲本国话,对于追求真实的电影艺术来说,是一种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