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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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明朝值得细说(5)

海瑞离职后,就回到了家乡琼山闲居。有祖传的十亩薄田可供度日,他自己又清苦惯了,生活本不成问题。但是他又要刻书印文集,好让自己的政绩流传下去,则不能不另开财路,这时候,他的名声又派上用场了。对琼州府的官员、乡绅们来说,身边这位以正直清廉闻名遐迩的大名人,正是写歌功颂德的文章的最佳人选。通过写这些应酬文章而获得报酬,是海瑞闲居时的一项主要收入。文集中所收的“赠序”一类的文章之多,真让人怀疑他是否把这当成了一项生意来做,来者不拒。这些赠序的对象,大约有的本来名声并不好,甚至就是贪官污吏,所以海瑞一面应酬为他们歌功颂德,一面又用点春秋笔法,羞羞答答地作些“如前所云,大抵多出一时耳闻”,“诸君信予不为佞,予亦信诸君不我欺”之类的声明,未免有点自欺欺人了。

虽然人在天涯海角,离京万里,但从本文开头所引的那封信即可知道,海瑞对官场的是非并未忘怀。张居正柄政的时候,海瑞曾希望他能主持公道,但张居正却委婉地拒绝了。其实两人的政见本有许多相同之处,比如都赞成、推行一条鞭法,都想严肃法纪,但张居正在用人之际却拒绝重新起用海瑞,乃是嫌他不通人情世俗,轻率冒进(他在给海瑞的复信中说:“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堪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明史·海瑞传》却说是:“居正惮瑞峭直,中外交荐,卒不召。”倒像是张居正怕招来海瑞跟自己对着干似的。而有的更说张居正之不用海瑞,乃是海瑞写给吕调阳的那封信引起了他的忌恨。其实海瑞写那封信时,张居正已当国五年,不用海瑞也已五年,还不如说海瑞正是因此忌恨而写了那封信的呢。

张居正死了,海瑞才有了出头之日。但新的当权者对于起用海瑞一事也是能拖就拖,一直到张居正死后两年多,即万历十三年(1585),才宣布让海瑞担任南京吏部右侍郎。这时候经过16年的赋闲,海瑞已是72岁的老翁了,却欣然受命,视之为“千载一时”的难得机会,浑然不顾那不过是一个闲职。

自从明成祖把京师迁到北京,南京就成了留都,保留着一套完整的中央机构,但这只是有名无实的荣誉机构,到南京的中央机构任职,也就跟养老差不多。江南花花世界,也正是老干部们养老的最佳场所。德国大诗人歌德曾有一首诗描绘这种情形(《中德季日即景》):

厌倦官场,腻于朝政。

春和日丽,辞离北国。

驻足江南,退隐水乡。

游山玩水,舞文弄墨。

开怀畅饮,杯复一杯。

自在若是,夫复何求!

现在来了一位既非厌倦官场,且又热衷朝政的管官的官(当时南京吏部尚书没有到任,侍郎实际上是负责人),这一个老干部之家就没有安宁了。海瑞正是对南京中央机构的这帮人整天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大为不满,竟然想到要援用两百年前明太祖禁止官员游乐的陈规,对这些官员施加廷杖。这时候他似乎对朱元璋的那套严刑峻法着了迷,给神宗上疏要求严惩贪官污吏,“举太祖法,剥皮囊草,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八十贯论绞”(剥皮囊草,指的是朱元璋剥贪官的皮制成草人放在公堂上警告继任官员),此论一出,朝野大哗。当时的官员手上都有点不干不净,那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大明的官俸那么微薄,只够糊口呢?现在海瑞竟然对皇上建议说凡贪污八十贯以上的,就该绞杀,则全国的官员,恐怕除了要变卖产业才能置备朝服的海瑞自己,通通该杀了。被激怒的御史们群起攻击海瑞,南京的御史们要保护自己的屁股,更是起哄得厉害,神宗为了平息众怒,就下了个结论,宣布海瑞的言论“有乖政体”、“词多迂憨”,最后干脆把话挑明了,他之所以起用海瑞,只是看中了他的名声让他来当花瓶的:“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

海瑞受到了神宗如此公开的蔑视,再热衷也无法把官继续当下去了,连上七次奏疏要求告老还乡,神宗一概不准,要他继续把花瓶当下去,直到万历十五年(1587),病死在南京右都御史的任上。神宗在悼词中赞扬海瑞是“直言敢谏之忠臣”,却也不忘贬他一句“强项不能谐时”,这是官方对他的盖棺定论。海瑞出丧那天,穿白衣送葬的人群百里不绝,这是百姓对这位演员谢幕时的喝彩。

人生舞台上的海瑞谢幕下台了,艺术舞台的海瑞紧接着上场。海瑞死后不久,万历年间就出现了一本专门描写他办案的小说《海忠介公居官公案》,里面所描述的71个案件,跟海瑞自己记载的许多案件相比,竟然没有一个相同的。此后又有长篇节回小说《海公大红袍》、《海公小红袍》。至于以他为题材的戏曲,那就更多了,传奇《朝阳凤》、《吉庆图》、《忠义烈》,京剧《五彩舆》、《德政坊》、《梁鸣凤》,高甲戏《海瑞回番书》,潮剧《刘明珠》……一直可以数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大毒草”《海瑞上疏》和害死了一位明史学家一家三口的更大的毒草《海瑞罢官》,这一位海青天,也就在舞台上永远地活了下来,与原型离得越远,活得也就越长久。主张“宁作良臣,不作忠臣”的明末史家谈迁曾悲愤地问道:“夫缄口以待迁,厚利也;危言以招戮,实祸也;身死而天下悲其忠,虚名也……博此虚名,将焉用之?”答曰:用之舞台。

1997年10月

张居正二三事

明万历五年(1577)九月,首辅张居正之父病逝,按当时的丁忧制度,他应离职回家乡守制27个月。当时内阁还有次辅吕调阳、张四维,不过形同摆设,事无巨细都由张居正定夺,两人不敢担当首辅重任,上疏援引先朝故事,请皇上谕留张居正在官守制,即所谓“夺情”。明神宗接到奏疏后,下旨夺情。张居正连上三疏乞恩回乡守制,神宗也连下三旨慰留,夺情遂成定局。对这种公然违背封建礼教的举动,自然引起了守旧官僚们的强烈反对,神宗廷杖了几名言官,才把朝野舆论强压了下去。史书却谓,所谓夺情,乃是张居正和掌印太监冯保的阴谋:

“江陵(张居正)闻父讣,念事权在握,势不可已,密与保谋夺情之局已定,然后报讣。”(《定陵注略·卷一·江陵夺情》)

张居正本是不拘常格的人,封建礼教不会被他放在眼里,当时新政正在全面展开,断无离职27个月之理。他不愿回乡守制,希望夺情,是毫无疑问的。在上疏乞恩守制时,就说得很露骨:“如皇上之于臣,若是之恳笃者,此所谓非常之恩也。臣于此时,举其草芥贱躯,摩顶放踵,粉为微尘,犹不足以仰答于万一,又何暇顾旁人之非议,循匹夫之小节,而拘拘于常理之内乎。”表面上乞恩守制,却暗示皇上不必拘于常理。但张居正自己不愿守制,神宗、太后更不愿他离职守制。张居正名为首辅,实乃摄政,十足是个“改革的总设计师”,朝廷岂可一日无他?即使他真心实意要求守制,神宗、太后也绝不会答应。第二年三月张居正归葬,希望能请假到八九月份,神宗却命他五月份即回京办公。其间朝廷有大事,即千里奔驰请示张居正,足见朝廷不可一日无“首辅张先生”。以张居正之精明,岂会不知道这一点,哪里用得着画蛇添足鬼鬼祟祟与冯保密谋夺情?不错,神宗是在张父死后十余日才获悉的(神宗给张居正的手札说:“朕今览二辅所奏,得知先生之父弃世十余日了,痛悼良久。”),但张居正本人也只比神宗早一日获悉死讯。张父死于十三日,到二十五日噩耗才传到北京,第二天吕调阳、张四维就上疏要求夺情了,一天之差,说张居正与冯保谋定然后报讣,未免过于勉强。何况既是密谋,史官焉能得知,什么“江陵时作擎曲状,令小史扶掖内阉,乃叩头谢,强之立而受,云:‘此头寄上冯公公也。’”(同前引)绘声绘色,如亲临其境,那是把历史当小说了。

医学上有所谓“久坐成痔”一说,多年的文牍生涯,使张居正得了很严重的痔疮。痔疮本非致命,但张居正为了根治,却请了一位“名医”动手术割除痔疮。按当时的医学条件,以中医的外科水平,开刀动手术无疑是在跟死神开玩笑。果然,在万历十年(1582)三月间动完手术后,张居正就再也起不来床,接旨也只能伏枕叩头。拖到了六月,垂危。十八日神宗命太监送去一封手谕问张居正政治遗嘱,张居正挣扎着写了一本密揭推荐了两名接班人,又过了两天,二十日,即病逝。其死因,当是由于手术后失血过多(在手术后张居正上疏说:“臣宿患虽除,而血气大损,数日以来,脾胃虚弱,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寸步难移……”),或伤口感染。但与张居正有私怨的王士贞却说张居正实死于纵欲过度:

“(张)得之多御内而不给,则日饵房中药,发强阳而燥,则又饮寒剂泄之,其下成痔。而脾胃不能进食。”(《嘉靖以来首辅传·卷八·申时行传》)

对这段痔疮形成的病理分析,中医家不知觉得如何,在现代医学看来却不过是胡言乱语。晚明士人风行房中,张居正或未能免俗,但说他“多御内而不给,则日饵房中药”,莫非王士贞在张居正的卧室装了窃听器?

明人对性抱着一种极其矛盾的神秘态度,一方面希望能通过房中术求得长生不老,一方面却又认定纵欲伤身。而那些体弱多病的人,也就往往被认为好色纵欲,反正“好色纵欲”并无一定标准,除非是光棍,这顶帽子谁都可以戴上。以后多病的明神宗也是因此饱受臣下这方面肆无忌惮的攻击,“以目前衽席之娱,而忘保身之术,其为患也深”(卢洪春疏),“得非衽席之爱不能割,曲蘖之好不能免乎?有一于此,足耗元气。皇上行之有节而不沉溺,则元气自充矣”(赵志皋疏),“以皇上妃嫔在侧,宜思戒之在色也。……此其病在恋色者也”(雒于仁疏),“皇上郊庙不亲,朝讲不御,节奏多留中不发,为困于曲蘖之御,倦于窈窕之娱,否则,何朝政废弃至此极也?”(冯从吾疏),真是不胜枚举。对这种身在九重之外却自以为对皇帝的性生活知道得一清二楚,把手伸到了大内衽席之间的近于诽谤的言辞,神宗最初是怒不可遏,必加严惩,到后来悟出了这些人不过是要“沽名讪上”、“讪上卖直”,欲博得犯颜死谏的美名,简直就是为了被惩罚而上疏,惩罚他们,惩罚得越重,越满足了他们的心愿。对这种近于受虐狂的变态心理,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吴中行等人因为上疏反对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刑部办事进士邹元标见状,厚贿太监,马上也上了一疏反对夺情,也挨了八十廷杖,发谪极边充军,顿成名人。

等到神宗悟到了这一点,看透了大臣们的心理,对这类进谏往往就懒得理睬,把奏疏留中不发,任其自生自灭,再激烈的言辞也懒得去追究,锦衣卫的监狱竟至于长满青草。他从此三十年不上朝,消极怠工了。

张居正一死,二十岁的神宗总算可以亲政了。要雪太后曾命张居正辅助他到三十岁再亲政之耻,要从张居正的阴影中走出来,必然要对张居正死后算账。于是,剥夺张居正生前所得的太师、上柱国之类至高无上的头衔,惩处张居正的亲信,将其子革职为民,一步一步地,全面展开了对张居正的清算。万历十二年(1584),被废辽王的遗孀王氏乘机上疏为已故辽王鸣冤,声称辽王被废乃是由于张居正的迫害,要求平反昭雪。辽王由于作恶多端而被废,此事发生于隆庆二年(1568),当时张居正还只在内阁中排名第四,要追究责任,也该追到当时的首辅高拱身上。但王氏在奏疏中无中生有地声称辽王被废后其府第田土都被张居正霸占,“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府”,却使终生爱财如命的神宗眼中大发红光,以此为借口下令查抄张府。

张居正生前,就有贪财的恶名。刘台曾上疏指控他“入阁未几,而富冠全楚”,“宫室舆马,妻妾奉御,有同王侯”,而王士贞则说,严嵩被抄家后,财产十分之九都进了皇宫,但后来又从宫中流失,“最精者十二归江陵(张居正)”(《觚不觚集》)。陕西道御史杨四知告发张居正有十四大罪,其中一条就是“贪滥僭窃”,“银火盆三百,诸公子碎玉碗玉杯数百”,真够骇人听闻的了。现在王氏又说“金宝万计,悉入张府”,怎不让神宗眼红!他估计至少也能抄到二百万两银,然而把张府里里外外搜遍了,锱铢必究,都折算成银,也不过十几万两。张家原是盐商,本就有钱,张居正生前又蒙神宗赏赐极丰,有十几万的家当,实在没什么稀奇。这点钱,不过刚够神宗嫁一个女儿,还不够娶一个媳妇(神宗长公主下嫁,用去银十二万两,而福王大婚,用去银三十万两),自然是大失所望,下令对张的儿子严刑拷打追赃,逼死了大儿子张敬修,朝野震动,才算告一段落。对张居正的最后判决是:

“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地亩;假以丈量,庶希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断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追论。伊属张居易、张嗣修、张顺、张书都著永戍烟瘴地面,永远充军。”

大概因为实在没抄到什么东西,也就不好意思判他贪污敛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