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一个人如果在十四岁时不是理想主义者,他一定庸俗得可怕,如果在四十岁时仍是理想主义者,他又未免幼稚得可笑。
我们或许可以引申说,一个民族如果全体都陷入某种理想主义的狂热,当然太天真,如果在它的青年人中竟然也难觅理想主义者,又实在太堕落了。
由此我又相信,在理想主义普遍遭耻笑的时代,一个人仍然坚持做理想主义者,就必定不是因为幼稚,而是因为精神上的成熟和自觉。
有两种理想。一种是社会理想,旨在救世和社会改造。另一种是人生理想,旨在自救和个人完善。如果说前者还有一个是否切合社会实际的问题,那么,对于后者来说,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人生理想仅仅关涉个人的灵魂,在任何社会条件下,—个人总是可以追求智慧和美德的。如果你不追求,那只是因为你不想,决不能以不切实际为由来替自己辩解。
精神性的目标只是一个方向,它的实现方式不是在未来某一天变成可见的现实,而是作为方向体现在每一个当下的行为中。也就是说,它永远不会完全实现,又时刻可以正在实现。
对于理想的实现不能做机械的理解,好像非要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似的。现实不限于物质现实和社会现实,心灵现实也是一种现实。尤其是人生理想,它的实现方式只能是变成心灵现实,即一个美好而丰富的内心世界,以及由之所决定的一种正确的人生态度。除此之外,你还能想象出人生理想的别的实现方式吗?
理想,信仰,真理,爱,善,这些精神价值永远不会以一种看得见的形态存在,它们实现的场所只能是人的内心世界。正是在这无形之域,有的人生活在光明之中,有的人生活在黑暗之中。
人类的某些最基本的价值,例如正义、自由、和平、爱、诚信,是不能用经验来证明和证伪的。它们本身就是目的,就像高尚和谐的生活本身就值得人类追求一样,因此我们不可用它们会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评价它们,当然更不可用违背它们会造成什么具体的恶果检验它们了。
我想把精神的梦的范围和含义扩大一些,举凡组成一个人的心灵生活的东西,包括生命的感悟,艺术的体验,哲学的沉思,宗教的信仰,都可归入其中。这样的梦永远不会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直接现实,在此意义上不可能成真。但也不必在此意义上成真,因为它们有着与物质的梦完全不同的实现方式,不妨说,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构成了一种内在的现实,这样的好梦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真。对真的理解应该宽泛一些,你不能说只有外在的荣华富贵是真实的,内在的智慧教养是虚假的。一个内心生活丰富的人,与一个内心生活贫乏的人,他们是在实实在在的意义上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们永远只能生活在现在,要伟大就现在伟大,要超脱就现在超脱,要快乐就现在快乐。总之,如果你心目中有了一种生活的理想,那么,你应该现在就来实现它。倘若你只是想象将来有一天能够伟大、超脱或快乐,而现在却总是委琐、钻营、苦恼,则我敢断定你永远不会有伟大、超脱、快乐的一天。作为一种生活态度,理想是现在进行时的,而不是将来时的。
人同时生活在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中。内心世界也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或者,反过来说也一样:外部世界也是一个虚幻的世界。
对于内心世界不同的人,表面相同的经历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事实上也就完全不是相同的经历了。
对于不同的人,世界呈现不同的面貌。在精神贫乏者眼里,世界也是贫乏的。世界的丰富的美是依每个人心灵丰富的程度而开放的。
对于乐盲来说,贝多芬等于不存在。对于画盲来说,毕加索等于不存在。对于只读流行小报的人来说,从荷马到海明威的整个文学宝库等于不存在。对于终年在名利场上奔忙的人来说,大自然的美等于不存在。
一个经常在阅读和沉思中与古今哲人文豪倾心交谈的人,和一个沉湎在歌厅、肥皂剧以及庸俗小报中的人,他们生活在多么不同的世界上。
人生的道路分内外两个方面。外在方面是一个人的外部经历,它是有形的,可以简化为一张履历表,标示出了曾经的职业、地位、荣誉等等。内在方面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它是无形的,生命的感悟,情感的体验,理想的追求,这些都是履历表反映不了的。
我的看法是,尽管如此,内在方面比外在方面重要得多,它是一个人的人生道路的本质部分。我还认为,外在方面往往由命运、时代、环境、机遇决定,自己没有多少选择的主动权,在尽力而为之后,不妨顺其自然,而应该把主要努力投注于自己可以支配的内在方面。
说到底,在这世界上,谁的经历不是平凡而又平凡的?心灵历程的悬殊才在人与人之间铺下了鸿沟。
物质的财宝,丢失了可以挣回,挣不回也没有什么,它们是这样毫无个性,和你本来就没有必然的关系,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存放罢了。可是,你的生命中的珍宝是仅仅属于你的,它们只能存放在你的心灵中和记忆中,如果这里没有,别的任何地方也不会有,你一旦把它们丢失,就永远找不回来了。
我不想知道你有什么,只想知道你在寻找什么,你就是你所寻找的东西。
两种人爱做梦:太有能者和太无能者。他们都与现实不合,前者超出,后者不及。但两者的界限是不易分清的,在成功之前,前者常常被误认为后者。
可以确定的是,不做梦的人必定平庸。
两种人爱做梦:弱者和智者。弱者梦想现实中有但他无力得到的东西,他以之抚慰生存的失败。智者梦想现实中没有也不可能有的东西,他以之解说生存的意义。
有时我不禁想,与只知做梦的人比,从来不做梦的人是更像白痴的。
如果人类只梦见黄金而从不梦见天堂,即使梦想成真,也只是生活在铺满金子的地狱里而已。
圣徒是激进的理想主义者,智者是温和的理想主义者。
在没有上帝的世界上,一个寻求信仰而不可得的理想主义者会转而寻求智慧的救助,于是成为智者。
自从商业化浪潮席卷中国大陆以来,关于人文精神失落的悲叹不绝于耳。对于此类谈论,我始终感到隔膜。我相信,一个够格的文化人,或者说知识分子,不论他是学者还是作家艺术家,他必定是出于自身生命的根本需要而从事精神文化创造的。在精神文化领域内,他不会没有困惑,毋宁说正因为在人类精神生活和生存意义问题上他比常人有更深刻的困惑,所以才在此领域内比常人有更执著的探索。然而,也正因为此,在是否要关注精神价值和从事精神创造这一点上,他决不会因为世态的变迁而发生动摇。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志业所在并且一如既往地从事着这一志业,如果他在此过程中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意义与历史责任的某种统一,那么,应该说他在精神上是充实自足的。信念犹在,志业犹在,安身立命之本犹在,何尝失落?他的探索和创造原本是出于他的性情之必然,而不是为了获取虚名浮利,种瓜得瓜,何失落之有?
一个人一旦省悟人生的底蕴和限度,他在这个浮华世界上就很难成为一个踌躇满志的风云人物了。不过,如果他对天下事仍有一份责任心,他在世上还是可以找到他的合适的位置的,“守望者”便是为他定位的一个确切名称。以我之见,“守望者”的职责是,与时代潮流保持适当的距离,守护人生的那些永恒的价值,了望和关心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
在艰难中创业,在万马齐喑时呐喊,在时代舞台上叱咤风云,这是一种追求。
在淡泊中坚持,在天下沸沸扬扬时沉默,在名利场外自甘于寂寞和清贫,这也是一种追求。
追求未必总是显示进取的姿态。
休说精神永存,我知道万有皆逝,精神也不能幸免。然而,即使岁月的洪水终将荡尽地球上—切生命的痕迹,罗丹的雕塑仍非徒劳;即使徒劳,罗丹仍要雕塑。那么,一种不怕徒劳仍要闪光的精神岂不超越了时间的判决,因而也超越了死亡?
所以,我仍然要说:万有皆逝,唯有精神永存。
天下滔滔,象牙塔一座接一座倾塌了。我平静地望着它们的残骸随波漂走,庆幸许多被囚的普通灵魂获得了解放。
可是,当我发现还有若干象牙塔依然零星地竖立着时,禁不住向它们深深鞠躬了。我心想,坚守在其中的不知是一些怎样奇特的灵魂呢。
世纪已临近黄昏,路上的流浪儿多了。我听见他们在焦灼地发问:物质的世纪,何处是精神的家园?
我笑答:既然世上还有如许关注着精神命运的心灵,精神何尝无家可归?
世上本无家,渴望与渴望相遇,便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