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摄影不是爸爸的错,但他老对着我拍,我感到很不自在。
妈妈也有同感。比如在厨房,她就会用勺子挡住脸;她蹲在地上洗衣服的时候也不喜欢爸爸来骚扰,妈妈觉得俯拍的样子很难看。
丘奥德,看这里!爸爸变换着角度。
我好不容易听了他的话,他却说,丘奥德,别管我,你干你的,就当我不存在。我想这样能自然一点儿。
想想看,当你的爸爸像熊一样在周围绕来绕去,你能当他不存在吗?NO!我感到非常不自在,我跑到了屋子里,他追了进来。我又躲到桌子底下。
这个角度非常好!他说。
我简直就要爆发了!我、我、我可不是好惹的--我大声哭了起来。
妈妈抱走我的时候,爸爸还在使劲按着快门,我想,他一定被施了魔法才无法停下来。
当天晚上,我的床头多了一个相框。里面那个孩子,有一张痛苦的脸,他在伤心地哭泣。除了和我一样掉了一颗牙齿,我很难看出那是我自己。
爸爸来道晚安,他吻了我的额头,还轻轻告诉我:你真是个不错的模特儿!我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如果你想说万岁,就大声喊吧!他说。
NO!我说。
爸爸笑了笑关上门出去了,我对着空气伸出了捏紧的双拳,大声喊道:万岁!
日历
妈妈买回一本新书,可是字太少。妈妈说,这不是书,是日历。
日历是做什么用的?
用来记日子的。
日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记住它?
很多日子因为有美好的回忆而值得纪念,但当我们忙起来的时候,会暂时忘记它。日历会提醒我们。
我看着妈妈用红笔在阿拉伯数字上打圈,有时候她翻过一页,又会重新倒回来。妈妈说不能漏掉任何一个日子。她画了很多圈,做了很多笔记。
这个是外公的生日,这个是爸爸的生日,这个是丘奥德的生日,这个是情人节,这个是新年,这个是奶奶的生日,这个是我和你爸爸的结婚纪念日,这个是取桌子的日子,这个是健康检查的日子,这个是黑母鸡生蛋的日子......
黑母鸡生蛋的日子也需要记住?我感到不可思议。
妈妈点点头,她有些害羞地告诉我,在25年前的这天早晨,黑母鸡开始生蛋的日子,她终于不再尿床了。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还有这么多日子需要记忆:珍贵的、快乐的、悲伤的、有趣的。我的记忆是很模糊的。我只记得某个炎热的下午妈妈不给我吃冰块、我被一只癞蛤蟆吓哭、我的脚指头被石头砸了。爸爸揍我的时候我也记得,但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停止哭泣的。
我的日子仿佛被什么推动着,我会顺其自然地生活。
我就像一阵风,我来到这个家里,认识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认识了狗狗,认识了树、花和小草。现在我被一间屋子关着,被关着的时候我不是风只是空气。不过一到了外面,我就又是风了--我能奔跑、跳跃、转圈圈,我停不下来。
妈妈翻过一篇日历,她告诉我,丘奥德,你要乖一点儿了,明天你就要过生日了。我踮起脚,日历上有个圈,上面有我认识的三个字:丘奥德。
为什么过生日就得乖一点儿呢?
因为你长大了一岁。
这非常不合逻辑,我认为大了一岁就应该得到更多的自由。就像小姐姐那样,她只大我一岁,却可以随便花存钱罐里的钱。
爸爸和妈妈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面对我,妈妈讲的道理又一次失败了。
板凳
我和爸爸坐在同一张板凳上,他要起来的时候告诉我,丘奥德,坐好噢。我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站起来的时候我摔倒了,因为凳子的那头翘了起来。
妈妈跑过来给我揉后脑勺,我指着爸爸哇哇大哭,不是疼,而是一种被捉弄的感觉。
后来想想,爸爸并没有捉弄我,他站起来之前是给我打过招呼的。这件事似乎让我明白了:假如我和另一个人坐在一张板凳上,我起来的时候,一定要告知对方。这是起码的礼仪。如果他仍然摔倒了,那就是他的错。
真的让我遇到了。
现在,苗苗就坐在我的旁边。苗苗是我的妹妹,不是亲妹妹,因为我妈妈是我妈妈,小姨才是她妈妈。我们在一张凳子上喝牛奶。我已经喝光了,我的吸管发出了嗞嗞的报警声。
你喝了多少?我问苗苗。她含着吸管不说话,只是用大大的眼睛望着我。我能感觉到她还有整整一盒。她的喉咙没有咽下去的咕噜声,吸管也没有被牛奶染白。
要不要我帮你?我问她。不是我喜欢牛奶,而是如果我不监督她喝完,妈妈就不让我们去玩别的。苗苗点点头,她一向很沉默。我接过盒子,好沉,看样子她一口也没有喝。
不过吸管口却被她咬得面目全非。
万岁!牛奶终于喝光了,可我的肚子鼓鼓的很难受。苗苗拍起了手,她很开心马上可以去玩别的了。我什么也不想干,只想上厕所。当我站起来的时候,苗苗哇哇大哭--因为我一离开凳子就翘了起来,她摔倒了。
妈妈跑过来给她揉后脑勺和膝盖。苗苗并没有指着我,可妈妈还是责备了我,凭她聪明的头脑,不用想也知道是我干的!
我后悔死了。苗苗一定和我当时一样,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
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玩具拿给她,还好,她很喜欢那只会唱会跳的小毛驴,终于停止了哭泣。
太阳和闹钟
每当我还想多躺一会儿的时候,妈妈就来到我的床边,她说:太阳都晒屁股了,该起床了!
我不知道太阳是从哪里来的,我不喜欢它--是的!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一直到看不见,都别想让我喜欢它。因为它的存在,我睡不成一个好觉。我的房间还有一个比太阳更讨厌的家伙,它正站在我的床头柜上。每天它发出没完没了的丁零零的声音,比妈妈的声音还刺耳。
真不知道我当初是怎么想的。我在小店里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就一定要妈妈给我买下来。妈妈说我还用不上,等上学以后再买也不迟,为此我和她赌了一天的气。当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它就站在我的床头柜上了。
妈妈说丘奥德你要学会守时,说的时候她用不一样的眼光看了看爸爸。
我突然想到了去年夏天,我和妈妈在动物园边的一棵树下等爸爸的情景。虽然戴着小凉帽我还是热得受不了。爸爸告诉我们要离开一下,他走的时候两根食指交叉说十分钟就回来。我们买好了票等呀等,时间过去了很久,我的眼泪和汗水一起流了下来。妈妈把湿毛巾搭在我头上,又给我扇风。我还是哭个没完--不是因为怕热,而是讨厌拿着票等在门口的感觉,我真的想现在就进去看狮子和长颈鹿。
爸爸赶来的时候,动物园都快关门了。我向看门的叔叔保证:只看一眼狮子和长颈鹿就出来。可他回答:请明天再来吧!
回去的路上我笑个不停,爸爸和妈妈都很奇怪。他们问我在笑什么,我一个字也不回答,只是笑。
终于把爸爸惹毛了,他干脆把车停在路边,大声嚷嚷:
你究竟在笑什么?
我不要回家,我要去动物园!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哭了起来。
爸爸拿出纸巾给我擦鼻涕,他说真的很抱歉。妈妈一句话也不说,她不高兴的时候都这么沉默。我坐在妈妈的膝盖上,像冬天坐在冰冷的沙滩上,我正面向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汹涌的海浪翻滚而来,随时会把我吞噬掉。
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巨大的黑糊糊的头。那是爸爸,他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妈妈端了两碗粥进来,一碗给了我,另一碗给了爸爸。
妈妈说,丘奥德你该吃点儿东西了。
爸爸将我抱到沙发上,现在是看动画片的时间。妈妈在收拾屋子,我看动画片的时候她老晃来晃去,像刺眼的阳光。她又恢复了大嗓门:丘奥德你的鞋带怎么被火烧过?丘奥德你衣服的拉链怎么又坏了?丘奥德你的皮球不能给狗狗玩......真像个闹钟!
我想:太阳和闹钟,大概是男人最讨厌的东西吧。
耳塞
妈妈喜欢在晚饭后听音乐,这是她好不容易空下来的时间。她从备用抽屉里把耳塞翻了出来,那些耳塞的绳子并不像毛线那样规规矩矩地卷成一团,它们像一团乱麻。妈妈每次理顺那些耳塞线的时候,都会皱着眉头说:真够乱的!
是呀,不听话的耳塞,你们为什么总是添乱?
我想起了妈妈常说的那个词:心烦意乱。爸爸不在场的时候,妈妈总是会没完没了在我面前说这个说那个。通常我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她说。
心烦意乱这个词,我想我现在有点儿懂了。乱,或许是......是一种被勒紧的感觉。妈妈,她被我、爸爸,被这个家勒紧。有时候被厨房、被西红柿皮土豆皮勒紧;有时候被油烟勒紧;有时候也可能会是其他的事,这个家以外的。
重复也会让人乱。不断解耳塞绳子、感冒了用餐巾纸擦鼻涕,我都会觉得乱。我想妈妈也是。做早餐、做午餐、做晚餐、拖地、洗碗、洗衣服、整理房间、浇花、辅导我的功课,每天她都在重复同样的事情。有时候,在同一天里同一件事她得重复好几遍--比如洗碗,比如她说的那几句话:
丘奥德把你的鞋带系好,丘奥德该吃饭了,丘奥德你的牛奶喝了吗?
我想我可以理解她发脾气,她一整天很少是她自己。而我很幸运,我一整天都可以是我自己,我想在沙发上躺着就躺着、我想玩雪就玩雪、我也可以随意地转动变形金刚的胳膊、我想把鼻涕吸进去就吸进去--只要妈妈不在场......我的那些玩具也很不幸,它们虽然是自己,但它们是不变的。
它们坐着就坐着、站着就站着,我打它们也没关系,它们永远是一个表情,来到我身边时的那个表情。
爸爸就不乱。他的话少,有时候还很幽默。当这个家冷冷清清的时候,他会大声唱歌,他会吆喝:丘奥德,我们去爬树吧!爬树的时候我也不乱,爸爸会告诉我什么时候迈左脚,什么时候迈右脚。
我想,当我们知道下一步该迈向哪里的时候,也许就不会乱了。
陪伴
每一样东西的存在都是为了陪伴另一样东西,这样不会显得孤单。
妈妈的存在是为了让孩子不孤单;爸爸的存在是为了让汽车不孤单;小孩的存在是为了让游乐场不孤单;风筝的存在是为了让天空不孤单;树的存在是为了让道路不孤单;绵羊的存在是为了让草地不孤单;蚯蚓的存在是为了让泥土不孤单;花儿的存在是为了让眼睛不孤单;星星和月亮的存在是为了让夜晚不孤单;锅和筷子的存在是为了让厨房不孤单;鞋带的存在是为了让鞋子不孤单;闹钟的存在是为了让时间不孤单。
我问外公时间是什么,他向我点点头,工作的时候他听不见我的话,他可能以为我又要去拿盒子里的糖。
外婆虽然健忘但耳朵很灵,她告诉我,时间就是每一件事。我对她的回答不太满意,如果时间是每一件事,那么我为什么能感觉每一件事的存在,却不能感觉时间的存在呢?
妈妈的回答是,时间就是等待。我觉得这个答案很好。
我想到了不久前,和伙伴们在林子里奔跑的时候,我不知道时间的存在。而坐在栅栏边等爸爸,却感到时间在一点一点向前走着,相当漫长。
我在等待中渐渐长大,也可以说:时间让我长大。
时间的伟大在于它从不告诉你什么是不好的,而只告诉你发生了什么。聪明的人也许会明白这一点。面对时间我们都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像面对果盘里的一串葡萄,你自然知道先吃哪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