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完就走了。妈妈留在原地,风把她的长发吹起来,那些头发离她的脸越来越远。我很想跟爸爸回家,却屁颠屁颠仍然跟在妈妈后面。在游泳裤还没有拿到手之前,我一步也不能离开她。
走路
昨天晚上,妈妈给爸爸的剃须刀充了电,还装进了皮箱里。我知道爸爸要出差了。
我很不希望爸爸出差,他往往一走就是很久,我一个人在家里会觉得很无趣。不过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礼物,嗯,想到这一点我真想让他马上走,立刻回。
今天早晨起床的时候爸爸就不见了,我认为他走了。
妈妈给我煮了麦片粥,桌上的小碟子里是一分为二的煮鸡蛋。我看见金色的蛋黄,颜色跟太阳一样,让人很难忘。
我不打算吃掉它,我喜欢难忘这个词,我喜欢看见难忘的东西。
吃饭之前我常常忘记洗手,妈妈说这不卫生。喝粥的时候我发出了嗞嗞的声音,妈妈说这不礼貌。饭吃到一半,我进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妈妈放下了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等我。她说饭吃到一半不能去洗手间,这个毛病一定得改。
我觉得此刻妈妈就像一个失控的闹钟,我看到她的嘴唇在动,但已经不是她本来的声音而是丁零零的铃声。
我的小碟子里已经没有了难忘的金色,蛋黄颗粒均匀地躺在麦片粥里。妈妈说,快点喝掉,早餐后我带你去散步。
我们走在方石头铺的路上,我喜欢埋在土里的这些格子形状,仿佛我生下来第一眼就看到过它。妈妈转过身来叫我的时候,我还在路上的格子里跳来跳去。我不知道她已经走远了,她的高跟鞋踩在草坪上没有声音。她一定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所以才忘记了我。
我很庆幸她能够忘记我,她忘记我的时候我感到很自由。
但是妈妈很快又想起了我,把我重新揽到身边。我们都向前迈着步子,妈妈的步子很大,我的很小。她稍微快一点儿,我就得一路小跑。
妈妈说她喜欢猫,这时我看到一个小孩,比我还小的小孩,安静地躺在婴儿车里。他的帽子像女孩的,鞋子却像男孩的。还有一个更小的,他像狗狗一样被布带子拴着,带子的另一头是他的妈妈。
我很难过地对妈妈说,那个妈妈真讨厌,为什么要把小宝宝绑起来呢?
妈妈笑着说,那孩子的妈妈是爱他的,她用的是学步带,之所以把他拴起来,是为了防止他摔倒。
可不是,那孩子看上去比婴儿车里的孩子要兴奋,挥舞着小手向前奔去,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仿佛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妈妈说我也是这么长大的。我很怀疑她的话,我的脑子里一点儿记忆也没有。我想不起被布带子拴住的感觉,想不起曾经看到了什么。
很多人都会走路,老爷爷拄着拐杖走,爸爸走起来像风,妈妈穿着高跟鞋走,女孩子小心翼翼地走,男孩子边跳边走,杂技演员在钢丝上走,潜水员在水里走,宇航员在太空走。走路为我们带来了许多乐趣;当然,除了小宝宝,也有大人,滚动的轮椅成了他们的脚,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一直到看不见的那天,他们都无法走路了。
妈妈说,世界上有很多东西的存在,都是为了让我们走起来更快乐。比如鞋,红的、黄的、绿的,五颜六色的鞋子,尽力保护着我们的脚;还有路,大路、小路、不大不小的路,我们把它修得很直,很平整,这样走的时候会很舒服;我们还会在路边种鲜花,让走路的时候心情愉快。
还有大狼狗!我想到了别的例子。
为什么?
因为大狼狗会让人走得更快!
妈妈笑了,她说,嗯,不错,是个好例子。
这时天空有轰隆隆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到了跟蚂蚁一样大的飞机。爸爸在上面吗?我问。
爸爸早应该到了,说不定他和我们一样,正在走路呢!
最后妈妈说,我们回家吧!
NO!我说。现在我觉得走路很快乐,因为这样,我才能看到更多更新鲜的东西。
礼物
前天是爸爸的休息日,他出差回来的第一个周末。
爸爸出差回来一般有两种情况:要么一回家就说很多话,给我们展示他的纪念品、礼物;要么说很少的话,倒头就睡。
他这次回来属于后面一种。
我很想知道他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可又不敢靠近他。爸爸的呼噜声很响,但不是一直响,有时候会突然发作。他突然发作的呼噜声就像长了眼睛,知道我来了似的,所以我不敢走进他的房间,不敢问是不是买了礼物。
我也不敢去碰他的行李箱。行李箱有密码锁,那个密码在爸爸一个人的心里藏着。
妈妈在整理沙发,她拿着鸡毛掸子掸掉垫子上的灰尘。
她看上去很用力,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不能在沙发上躺着,只能坐在小椅子上。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感到她像一位舞着宝剑的女侠,只是她的嘴里没有发出"嘿哈"的吼声。
妈妈走到我面前,她的裙子挡住了我的视线。她说,我们家的沙发缝里到处是饼干和薯片碎屑,还有这个!我扬起头来,看到她手上捏着半块黏糊糊的奶糖。
这时候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发誓是真的。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明白自己错了,要看他是害怕还是内疚。当时我是内疚。
我望着妈妈,乞求她的原谅。我第一次想要被原谅。
妈妈一句话也没说,她可能在想平时教导我的那些话都白说了。这一点我很赞成,其实她很多事情都是白忙活。因为,很多时候她只说过一次的话被我牢牢地记住,重复一千遍的话却很快被我遗忘。
那半块奶糖不知道怎么就被我的嘴给弄丟了,我很抱歉地告诉妈妈,可我说话的语气却像在狡辩。小孩子也许天生就喜欢狡辩。
妈妈说,可能是奶糖不想被我吃掉,自己跑到沙发里藏起来了。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时候爸爸出来了,妈妈对我做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可能我们的声音太响了。
爸爸说他根本就没有听到我们的声音,他做了个梦,梦见给我们的礼物和他的剃须刀落在旅店里了。
我们都蹲在一边看他打开密码箱,我记住了他的密码是5534。箱子里只有他的衣服和一大堆文件。爸爸望着我们说,怎么办?我知道他在乞求我们的原谅。我明白这种感受,于是对他说,没关系的,我们不要礼物。
妈妈很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也许不这么想。我已经放弃了可她还在期望,我听到她偷偷地对爸爸说,这星期之内必须补上,否则别想吃到三文鱼。
万岁!那我的也要补上!我跳起来说。
说反话
早晨,妈妈帮我起床的时候问,外面天气怎么样?爸爸回答,阳光明媚。于是,我们选择了穿格子衬衫和短裤。
可是,当我们走到外面的时候,天却正下着雨。
莫名其妙!妈妈说。
爸爸耸耸肩开始狡辩。因为我的原因,他也渐渐喜欢上了狡辩。他说,难道你们没有听出来,我说的是反话吗?
以这样的方式起床,我觉得很刺激。妈妈却有点儿无奈,她不得不返回去给我找来厚衣服,换上长裤。
爸爸为了道歉给我们准备了牛奶和面包。味道怎么样?
他问。我大口大口地嚼着,回答味道不怎么样。妈妈说得更严重,她说,难以下咽。
爸爸突然歪着脑袋,一副很失望的表情。
妈妈得意地回答,难道你没有听出来,我说的是反话吗?
从那时候起,说反话的游戏正式开始了!
我为爸爸指挥交通,左转--事实上应该朝右边开;右转,停,后退......后来,妈妈打电话到学校,问我今天的课有趣吗?我回答很有趣。事实上无聊死了。
我问爸爸下午谁来接我,爸爸本来说妈妈来的,结果他自己跑来了。
爸爸问我想不想吃烤红薯,我回答不想,其实我很饿。
他很明白,于是给我买了最大的一个。
看电视的时候,妈妈问,丘奥德你看不看少儿频道。我说看,妈妈立刻就换台了。爸爸说声音小一点儿,我看到妈妈按了+号键。
爸爸说,卷心菜炒得太淡了,妈妈于是又加了盐。我咬了一口,皱着眉头说,妈妈,你难道没有听出来我们在说反话吗?这太咸了!
妈妈说,我们没有说反话呀!看来,她还在继续说反话。
我和爸爸互相看了一眼,看来妈妈已经中毒了!
洗发水
洗发水就像我小时候的鼻涕。
现在我没有流鼻涕了,准确地说应该是不哭的时候没有了。我很奇怪为什么人在哭的时候会有鼻涕和眼泪。我试过假装哭泣,但没有用,爸爸妈妈瞟我一眼就能知道我是不是在演戏。演戏的时候我想到很多事情,但真正哭起来,我什么也来不及想,脑子里心里只有难过,只有委屈。真正的哭声能打动我妈妈,但对爸爸来说不起作用。
妈妈让我洗头,她手里拿着洗发水瓶子,等待着我的回答。我正在玩弄折叠板假装没听见,但我已经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妈妈朝我走过来,她说,丘奥德你给我快点儿。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她可能很忙。妈妈很忙的时候也得管我,因为我是她生的,我还很小。
NO!在她的手碰到我之前,我大声哭了起来,当然,不是在演戏,因为我的脑子里和心里只有难过,只有委屈。妈妈说丘奥德你可以去当演员了,演员也没有你哭得那么快。
接下来妈妈让我蹲着,把头发浸湿,我刚流出的鼻涕被吸了回去。我不得不停止哭泣,因为洗发水随时可能溅到嘴里。
说真的,我对自己的头发很失望。我们要洗手是因为手很脏,手干了很多事儿--我就经常用手指头去刨土、捡落叶、抹妈妈的口红。如果不洗掉这些痕迹我会很惨。但我的头发什么也没做,它们就像植物一样,在肥沃的土地上享受阳光、风和雨。你看那些马路两旁的大树,就没有人给它们洗头发。
妈妈从我头上洗出了一团团泡沫,她像在采摘棉花。不过这棉花有点黑黑的。
其实小孩子不是怕洗头,而是怕洗头的那种姿势。有一次妈妈带我去洗发店,她们给我系上白毛巾,让我躺在宽大的洗发床上。我发誓躺着比蹲着舒服得多,我感到很自由。
离开洗发店前我偷偷问给我洗头发的阿姨,我还可以再来吗?她说当然可以。
我很喜欢妈妈用棉花给我挠耳洞,我也很喜欢电吹风,它吹出温暖的风,让我想睡觉。头发变干的时候我感到轻飘飘的,我认为头上少了点儿什么。我突然觉得洗发水很伟大。
我妹妹
最近,爸爸和妈妈迷上了字典。
通常是妈妈翻阅、爸爸记录,他们有时候会争吵。我听到爸爸说,金这个字好,妈妈却说,不好,用的人太多了!
我在想,他们可能在给我即将到来的妹妹起名字。
我很纳闷为什么他们就知道那是妹妹而不是弟弟呢?
妈妈说是医生说的,医生从来不说假话。我对这话很不满,上次那位大鼻子医生对我说,不用怕,你的感冒两天就会好的,可我整整病了一个星期。
妈妈似乎很喜欢医生,每隔一周,她就会说,我去看医生啦。爸爸说妈妈现在是我们家的重点保护对象。
我对重点保护的理解是:吃东西多,做事情少。
爸爸似乎很惨但很快乐,这有点儿矛盾。他从大将军变成了听话的机器,妈妈就是遥控器。妈妈让他干这个他就干这个,让他干那个他就干那个。
妈妈的肚子大了。她说自己吃东西完全是为了另一个人,我想,她说的是妹妹。我认为妈妈现在像极了一个花盆:她的肚子就是那盆土,妹妹就是花儿的种子,她喝水的时候就是在给花儿浇水,吃东西的时候是给花儿施肥。
我不知道妹妹长什么样儿,但我敢保证她一定没我帅。
爸爸妈妈都说,我是世界上最帅的小伙子,最帅的往往只有一个,不是吗?不过,我认为我的妹妹绝对不会像苗苗那样。我可不想要一个木头人妹妹。
我也会偷偷地为妹妹做点儿事,比如把机关枪擦亮,把太阳帽上的灰尘抖落,还有那盒怪物卡片,我已经好好地放起来。我最喜欢的一双袜子也脱下来了。这些好东西我都为她准备着。我发誓,只要我一见到她,这些就统统给她。
望远镜
我认识某样东西的顺序往往是:先电视、再书本、最后是亲眼见到。
比如望远镜。
那是一个关于熊的动画片,熊因为得到了一架望远镜,获得了很多新发现。动画片里不断重复望远镜三个字,我学会了这个词语。
后来,我在家里的一本小人书上发现了它的图片。我拿着书飞快地跳到爸爸身旁,他正端着一杯咖啡看文件,因为我的到来咖啡洒了一地。爸爸无奈地问我,什么事?我回答,你能给我买这个吗?我很想要。爸爸似笑非笑地说,有多想?我说,很想很想,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一直到看不见的那天。
又是那样,爸爸没有说买,也没有说不买,继续看着他的文件。他和妈妈总是这个德行。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不得掰开他的嘴巴问个究竟。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了,我首先注意的是天气,因为爸爸很不喜欢在雨天出门。接着,我假装去倒水喝,因为到厨房去会经过他们的卧室。我看到妈妈在整理头发,爸爸不在床上。最后,我找了洗手间、厨房、书房、储藏室,都没有见到爸爸。
我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我猜他一定是给我买望远镜去了。想到这里我大笑起来。
笑的时候我被水呛到了,咳嗽的声音引来了妈妈,然后我看到爸爸从阳台那儿出来。怎么了?他问。妈妈告诉他,丘奥德被呛到了。
爸爸正散乱地拿着报纸,我猜他刚才是躺在阳台的摇椅上看报纸。知道他在看报纸我很失望,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妈妈安慰着我,把我的头埋进她的胸脯。
我躲在房间里生闷气,心里念着望远镜。我的脚踩在巧克力颜色的睡衣上,我狠狠地踩着,可仍然一点儿也不解气。
突然,我听到敲门声,妈妈说,宝贝开门呀。爸爸说,丘奥德你给我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