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的耳朵很奇怪,感觉他们的声音一阵儿大一阵儿小,也许是我把耳朵哭出了毛病。我大声说,NO!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永远也不开!
爸爸说,你再不开我就拿榔头来了,妈妈发出了一声惊叫。不一会儿,他们找来钥匙打开了门。爸爸捧着一个盒子。
打开看看!妈妈神秘地说。
万岁!竟然是一架望远镜!
妈妈说,这是她和爸爸很早以前在旅行的路上买的,现在送给我。
这真是一个惊喜!我高兴得想跳起来。
对小孩子的要求,大人们有时候表现得毫不在意,其实他们早就牢牢记在心里了。
搬家
很突然的一个消息,爸爸告诉我要搬家了。妈妈把储物箱全都展开,她把一个小的给了我。我很喜欢,因为是红色的。
我还记得这个箱子里以前装的是瑞士软糖,方方正正、花花绿绿。我埋下头的时候闻到了一阵阵的水果香味,我像在接近水果而不是空的纸箱子。我想象着里面有猕猴桃、菠萝、蓝莓、香蕉、草莓和马拉加葡萄。
妈妈说,把你想带的东西装进去,能行吗?
嗯,我点点头。
我的房间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它们每一个都和我有关,我把它们一个个接到这里,和我一起生活。
它们不是同时到来,有的待在这里很久了,可最新的那个海螺,它来到这里只有三天。妈妈给我买了很多东西:有时候是我缠着她非要买,买来却没有用;有时候是妈妈自己给我买的,买回来了也没有用。
我叉着手站在门口,为了选择而烦恼和思考,我有决定要带走什么的权利。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主人。
箱子被我挪到屋子的中央,我把模型车装进去,把抱着台灯柱子的长臂猿装进去,把海贝壳装进去,把秋天用的棒球手套装进去,把没有看完的小人书装进去。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苗苗送我的小喇叭、小姐姐给的玻璃球、储钱罐、去年给雪人戴过的帽子。最后,我把橄榄色的皮球丢了过去,皮球落在储钱罐上弹到了外面。箱子太小了,我想。
妈妈走过来,她很想去捡皮球但无能为力。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像一口倒扣的锅。妈妈说该出发了。爸爸早就倒好了车,他把大大小小的箱子放进后备箱,最后把我的小红箱子也抱走了。
妈妈锁上房间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很难受,因为我想带走的还有很多。汽车开动了,我离我的房子越来越远,我感觉它在呼唤我,这个呼唤只有我能听见。
妈妈把座椅放倒,这样她坐着比较舒服些。可我怎么坐都不舒服。事实上,我很想和爸爸妈妈一起远行,但我更舍不得这座房子。
意外
爸爸开车的时候没有吹口哨,这不像他。
他说现在他要保护三个人。我明白,他指的是妈妈、我,还有那个即将与我们见面的人。妈妈不说话,她正不停地抽出纸巾来擦汗,她说天太热了。可我觉得一点儿也不热,可我还是把窗户打开,风灌进了我的嘴巴和耳朵。
妈妈很热但还有精力来管我,她说,丘奥德,把窗户关好。我说,NO!我没有什么可玩的。妈妈说那咱们聊天吧。
聊什么?我问。
你想聊什么?她问。
聊聊我们去的那个地方。
妈妈说,那是四川一个很美丽的小镇,住的人很少,空气很新鲜。
有阴天吗?我问。
她回答,有,但不太多。
那里的小孩子喜欢爬树,爸爸插了一句。
可以爬多高?我很好奇。
嗯......让我想想。爸爸一只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开始比画:这么高,还不止。我看到他的手碰到了车的顶棚。
妈妈也转过头来对我微笑。
我们正在高兴的时候,从拐弯的地方开过来一辆大卡车,这是个巨无霸,比我们的车高多了!
爸爸立刻踩了刹车,我的身子向前冲去。
妈妈发出一声惨叫,爸爸吓坏了,我看到他的嘴唇在颤抖。我想,妈妈肚子里的那个人一定也吓坏了。
爸爸以最快的速度把车开到了小镇的医院。他让我坐在过道的椅子上,我觉得椅子很冰凉,于是站了起来。当时我的心里只有担心,虽然我跟那个人从未见过面。
很快,爸爸笑眯眯地挽着妈妈走了过来。没事了,他说。
我跟在爸爸身后,大声说,万岁!我可以把皮球给她玩。
外公和外婆
小镇上并没有我们的家。
外公和外婆正站在他们的房子前面迎接我们。他们俩紧挨着,外公很高大,外婆很矮小,外婆看上去像外公的孩子。
外公蹲下来抱我,还吻了我的脸颊,他用宽大的手掌包裹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布满了硬邦邦的老茧,粗糙极了。外婆的嘴唇很薄,就像一条浅红色的波浪线,她冲着我笑的时候很像扑克牌里的大王。
第一天早晨起床时,外公递给我一只竹编的小鸟。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玩意儿。外公问我喜不喜欢,我连连点头。
然后他就向我告别,他说他要去工作了。
我很奇怪外公不穿工作服会去哪里工作。我们推开了一间屋子的门,这里面堆着大大小小的竹篮子、竹条编的果盘、隔热垫、凳子、插干花用的瓶子。在一捆竹子面前有一条宽木凳,外公像骑马一样两腿分开坐下来,很麻利地拿起了刀。然后我只听到哧溜哧溜的声音,他很快把竹子改造成了柔软的浅黄色竹条。
我看到他的凳子伤痕累累。
那些竹条很锋利,轻易就能割破我的手指,但它们伤害不了外公。
外公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竹条,翻转、缠绕。他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像第一次闯入这个世界的人,觉得一切都很陌生。这时候我看外公不像外公,只是一个老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关系,我不认识他。
当外婆用围裙捧着新鲜的西红柿走进来时,我觉得自己被某样东西拉了回来。她给了我一个扑克牌里大王的微笑,说,你妈妈让你吃这个。
西红柿很好吃,我把红色的部分啃掉。外公休息的时候吃掉我剩下的绿色部分。这时候外婆又来了,她的眼里闪着光,我感觉她要带给我惊喜。
你妈妈让你吃这个,她说着,又拿出了一个西红柿。我惊讶地说,已经吃过了呀。外公向她点头表示我没有撒谎。
后来,妈妈告诉我,外婆的记忆力严重衰退。
当兵
一个名叫李东树的高个子男孩来找我,要我当他的兵。
当兵?我感到很奇怪。
是的,我们这里都兴这个,他说,这些都是我的兵。我看到他的身后跟着几个小屁孩,最小的那一个,才刚学会走路。
当你的兵就要听你的吗?我问。
那当然,好吃的、好玩的要先给我,我也会尽自己的义务保护你们。
NO!我想要走开。
那几个小屁孩地围过来,把我困在圈里边。
你到底当不当我的兵?李东树问。
我不能再说NO。
他们不知道甜甜圈是什么东西,我给的豆奶粉都被他们干吃掉,他们还争着把我的长臂猿缠在脖子上,大摇大摆地在小马路上走。
对于小棉花喜欢的皮球他们也很感兴趣,唯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孩子的球技都不错。李东树可以用食指顶着球转圈圈,还能让皮球在身上滚动却不掉到地上,就连那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也会做射门的姿势。
我问他们是谁带来了这一切。电视,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回答。
李东树的运气很好,在街边捡到一张皱巴巴的钞票。是个不小的数目,他大声喊着,并用运动员的速度奔跑起来,我看到他的头发离开了耳朵,在风中舞动。
他的兵都守候在捡到钞票的地方,我也在那里,但我心里不承认是他的兵。
我们每个人得到了一包柔软的零食,我以为是榨菜,他们说它叫乡巴佬。乡巴佬?好奇怪的名字。
味道不错,我留了一点儿给妈妈,她尝出了那是香菇做的。从此以后她就经常背着爸爸给我钱,让我去给她买乡巴佬。
之后我明白了当李东树的兵很有好处,我可以丢掉礼仪,跟着他们在林子里奔跑,可以大吼大叫,吃东西的时候不会有人笑话我没有洗手。我第一次吃到了奇怪的水果桑葚,我们的舌头像被施了魔法,都变成了紫色。
小汽车
我们住下不久,爸爸就把车开走了,当然他自己也走了。
妈妈说他要回去工作。
我很失落,因为那个和我关系很好的人离开了。从爸爸走的那一刻我就开始等他。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我等了很多个看不见的日子。
李东树他们都在家干活的那天,没有人跟我玩。我一个人等在栅栏边,这是一个独特的位置,能最早看见爸爸的车。我注视着汽车开来的方向,马路空空的,两边的树给地上投下巨大的蘑菇形影子。我感到那条路一会儿变宽一会儿变窄。那些树没有要等的人,它们可以无忧无虑地和风跳舞。
白云让我联想到飘。我不清楚白云没有翅膀为什么还会飘。这个世界上,会飘的也许不只是云。风也能让一些东西飘起来,比如羽毛、塑料袋、我的游戏卡、蒲公英的小毛花,只是它们不会一直飘。如果风消失了,它们会立刻掉下来。
我去菜园里找外婆,她不在那儿。我看到绿油油的藤架上,吊着一根根黄瓜。地里长着西红柿,不过它们还没有完全变红。现在我才知道黄瓜不是生长在巨大的树上,西红柿的茎原来那么矮小,比外婆还要矮小。
我知道外婆躺在床上,床上有蚊帐,我看不清里面,但我能认出地上歪歪斜斜的两只小布鞋是她的。妈妈说别打扰外婆,说她很不舒服。
妈妈不舒服的时候也喜欢躺着,她不舒服的时候很多,比如和爸爸吵架、比如我不听她的话、比如不能买她喜欢的香水。
现在,妈妈坐在固定的椅子上织围巾、看书。如果我坐上去,那把椅子显得很宽敞,她坐上去却显得很小。妈妈装毛线的篮子是外公做的。
外公给我做了一辆小汽车,我用一根绳子牵着它。嘀嘀--妈妈发出喇叭声。外婆教我嘴唇放松然后吐出一口气,这样能模仿汽车发动的嘟嘟声。我觉得这个好玩极了,我感到嘴唇抖动得厉害,像一个小马达。
但是外婆忘记了她教过我,当她再一次看到我牵着小汽车奔跑的时候,又一次朝我走来。我看到她微笑的嘴角,在她开口的前一秒我开始抖动嘴唇,外公向她点头示意我已经学过了。有时候我觉得外婆健忘是一件好事,比如我什么时候惹她生气,她一定也不会记得。
我想,爸爸来的时候,我一定要给他看我的小汽车,还要模仿汽车发动的声音。
儿童
妈妈告诉我,在世界的某些地方,还有很多儿童吃不上面包,喝不上橘子汁,不能在清凉的水里游泳,不能读书。
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这些事,我只知道爸爸揍我就是我的不幸;还有我用铅笔写错字的时候找不到橡皮擦,只好用手指头蘸上口水去擦,那时候我也觉得很悲哀;天气很好而爸爸妈妈不带我去动物园的时候,我的耳朵里回响着狮子的吼声,那是狮子在向我发出邀请,鹦鹉们也在呼唤。我感到它们在议论:丘奥德太不幸了......丘奥德多么可怜啊!
我注意到妈妈的发音,她不是说小孩子,而是说儿童。
我对这个词没有研究,在我的脑子里有很古怪的想法,当我和李东树,和他的兵,和小姐姐在一起的时候,我认为自己是儿童。和苗苗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是儿童,因为我比她大。
我问妈妈,这个世界有多少儿童?她想了想说,非常多!究竟有多少?我又问。她想了想说,有多少颗星星就有多少个儿童。
妈妈教我认识地球,我觉得它和妈妈的大肚子很像。
在我的眼里地球就是一个有超能量的巨大粪团,阳光照耀着它,从粪团的出口上,小孩子犹如乘坐电梯一样源源不断地走出来。地球是孕育生命的粪团。
妈妈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她说调皮的孩子正在踢她。我学爸爸把耳朵贴上去,那是一种很亲切的声音,很像我四岁时第一次远远地欣赏大海,我感受到它的湿润。
这时候我仿佛看到有一位称得上儿童的人,正在大海的另一面朝我挥手。
生日
生日是小孩子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特别是那些开始记事的小孩。大人们很怕过生日,因为他们不想变老。
头一天我去问妈妈日历走到了哪里,妈妈指了一个地方。其实我并不是想知道今天是几号,而是想知道今天的位置。我看到它后面的日子被画了一个圈,那三个字我认识,丘奥德。我知道明天是我的生日了。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披着斗篷、穿着海盗服、戴着黑眼罩,忘了说我是一只独眼海盗。请原谅我没有说一"个"独眼海盗,因为我觉得海盗应该用"只"。当我们形容可恶的东西时不是常说一只吗?比如一只蟑螂、一只老鼠。
我驾驶着一艘特帅的小船,不,是快艇。区分快艇和小船要看它们的速度。我的快艇在海上疾驰,我的脸在风中挣扎,变得扭曲。这时候我特像一个海盗--独眼又丑陋的海盗。
远远地来了一只满载货物的大渔船,我试着去接近它。
当我接近它的时候我感到渔夫的不幸,但我是海盗,海盗的职责就是偷和抢,就像护士的职责是打针,虽然不想看到小孩子哭泣,但还是要狠狠地把针头扎下去。
我顺着软梯偷偷爬上他的渔船,当我出现在渔夫的面前时,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仍然悠悠然地坐在甲板上。不过,当他转过头来的时候,一支枪已经对准了我!我恢复了小孩子的天性开始大哭,我的泪水那么多,冲掉了我的海盗装容。
这时候我听到了砰的一声--枪响了!我的手失去了知觉,身体也没有力气,我从高高的软梯上掉了下去......
我的腿一蹬,醒来了!
我看到周围的人正拿着彩带枪对着我。生日快乐!爸爸妈妈说。
我躲进了妈妈的怀里,告诉了她这个可怕的梦。
是你动画片看多了!妈妈说,不过从梯子上掉下来,说明你正在长高。
啊,在过生日时做这样的梦,在梦里长高,也许是一件特别的事。我这样想着,很快忘记了那个梦。
爸爸让我在房间里找礼物,我在沙发的背后发现了一只梦寐以求的万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