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基蒂和伊丽莎白都在想,凯瑟琳·德·鲍尔夫人先是把温斯顿小姐当做安妮的敌手,现在又瞄准了达西小姐,真可谓苦心。基蒂还比伊丽莎白更多地了解这件事的内情,她在心里说,这位凯瑟琳·德·鲍尔夫人的思维的确很有一套,怀疑也入情入理,选的两个敌手都各有各的优势,但这位夫人却怎么也不会想到,斯宾赛先生心里的人却完全不是温斯顿小姐和达西小姐,而是她,基蒂。想到了这里,基蒂心中泛起一阵甜蜜,内瑟菲尔德树林中那个长吻还留在她的唇边,从未消散,斯宾赛先生对她的表白,也一直回荡在耳边,时常令她心潮起伏。她想念他,无比想念,纵使彭伯利的美景终日围绕着她,纵使她也给自己找到了写小说这个日常消遣方式,但这一切的一切,都挡不住她对他的思念,以及深深的担忧。假如她能够不顾一切地自由说话,她一定会狠狠地责备凯瑟琳·德·鲍尔夫人,因为在斯宾赛先生像真正的绅士那样为了一个承诺在美国出生入死的时候,是绝不该拿他像一块待抢的蛋糕那样,当做这种闲聊的谈资。对温斯顿先生也是一样,他对待朋友的深厚情谊上帝可鉴,可他的妹妹却在这里被人讽刺。想到这里,基蒂对凯瑟琳·德·鲍尔夫人的反感又加深了一层。
到了晚餐前的一段时间,那时宾主们已经四散开来。达西夫人回到房间休息,她的丈夫在一旁陪伴她,给她念一本她喜欢的小说。达西小姐则在弹钢琴,那钢琴是她哥哥给她买的。基蒂去了她向往已久的彭伯利图书馆,在那些高到必须登上楼梯才能取到书的书架前,她被赞叹淹没,几乎不知道该选读哪一本书。安妮·德·鲍尔小姐一回到管家为她安排的房间,就直到晚餐时分才重新露面。亚瑟少校则是一个人自得其乐地找来一根鱼竿和少许鱼饵,到人工湖边钓鱼去了。
温斯顿小姐让人把她画了一半的画支在一间小客厅里,此时她就凭着白天的记忆,在已经画出细致轮廓的画布上添加各种色彩,费茨威廉上校自告奋勇地在那里帮她调色,尽管他不懂如何调配颜料,但只要能按部就班地照她说的去做,也能调得很好,能够帮上一点忙,这使他十分高兴。他还请她不要把凯瑟琳·德·鲍尔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并说:
“我的这位亲戚一向就是这种性子,喜欢拿出身份地位来向那些不如她高贵和有钱的人颐指气使,大家不过看在她有了些年纪,算是长辈,又有些权势,才不用同样的声调反击她。”
“她不会影响到我,你要是不说,我早就忘了她了。现在请帮我配一点绿色出来吧,要偏黄一点的绿,对,就是这样,谢谢。”温斯顿小姐轻松自然地说。
就在费茨威廉上校为温斯顿小姐调色的时候,基蒂在图书馆里依照分类及字母顺序,找到了她一心想读的《美洲史》,还有一本专门记录五月花号历程的《五月花号》,她想了想,选择了先看《美洲史》,以便更好地了解斯宾赛先生目前身处的那片神奇又危险的大陆。正当她把《五月花号》放回书柜里时,却看见凯瑟琳·德·鲍尔夫人一个人走进了图书馆,并直接朝她站立的方向走来。
“凯瑟琳夫人!”基蒂维持礼仪,向这位贵夫人行了一个礼。
“你现在倒是举止得体了,但别想蒙骗我,”凯瑟琳·德·鲍尔夫人冷冷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个攀权附贵的姐姐把你邀请到我外甥的家里来,是为了给你找一个有钱的丈夫,但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以为没人知道你那个不知廉耻的妹妹是怎样丢掉她的丈夫跟人私奔的,你们家能把这桩丑事掩盖起来,不过是因为我外甥花钱使人散播了假消息而已。假使你以为这样就能把你们家的坏名声洗干净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听到凯瑟琳·德·鲍尔夫人这样一席话,基蒂怒火四起,她先是疑心自己和斯宾赛先生的情意被其看了出来,但仔细一想并无可能,于是只能将这些无礼语言解释为其对伊丽莎白的耿耿于怀,没想到达西先生都已经结婚这么久了,凯瑟琳·德·鲍尔夫人还是无法释怀。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基蒂同样冷冷地对这位贵夫人说:
“夫人,你一定明白,这是达西先生的家,也是达西夫人的家,彭伯利并不会因为你有意地把我姐姐和达西先生分开提及,而变换出另一个女主人来。至于我在这里做客的目的,即使被你说得那么‘有心计’,我也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本色。倒是夫人你,也许并不能实现你来这里的目的呢!”
“我有什么目的?你这个野丫头,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并不假扮你老人家刚才提及的那样举止得体,而你假如并没有什么目的,那又何必这样怒气冲冲地对我说话?”
“好吧,就算我有目的,我要你告诉我,我的外甥女乔治安娜,还有那个身份低微的商人小姐,她们有没有哪一个可能跟斯宾赛先生订婚?”凯瑟琳·德·鲍尔夫人恶狠狠地说。
基蒂闻言,内心大笑:
“我只是个低微的、名声又不好的野丫头,还像你说的那样心眼儿多,就算我能回答你的提问,以你的身份,也不应该屈尊前来问我。夫人这么想知道,为什么不亲自去问她们?”
“太无礼了!你跟你姐姐一样无礼!彭伯利的门第就这样被你们贝内特家玷污了!”凯瑟琳·德·鲍尔夫人气得满脸通红。
“那夫人你为什么还到这里来,不怕你高贵的身份也被玷污了吗?”基蒂说完这一句,再也没有兴趣与这个一来就出言无礼的贵夫人继续交锋,她把《美洲史》握在手里,擦过凯瑟琳·德·鲍尔夫人,径直走出了图书馆。
一边走,基蒂一边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她走到彭伯利大厦前庭的花园里,在一棵姿态优雅的大树前停下,然后轻轻地靠在那里,翻看起了那本《美洲史》。看了几页之后,她就让刚才因凯瑟琳·德·鲍尔夫人的无礼言辞而冒出来的火气消了下去,并自己对自己淡笑了一回,心里说,实在不值得为这样的女人生气。
这个时候,达西小姐在另一间客厅里弹钢琴,却不知凯瑟琳·德·鲍尔夫人又闯到了她的身后,等她感觉出身后有人时,便停下弹琴,转身一望,才知是姨妈来了。凯瑟琳·德·鲍尔夫人走到外甥女前面,站在光可鉴人的钢琴旁边,冷冷地说:
“我要问你一件事,乔治安娜,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什么事?”达西小姐一愣。
“我已经看出来了,温斯顿小姐不值一提,你才是那个想毁掉你表姐利益的人,你告诉我,你和斯宾赛先生有没有秘密订婚?别耍花样,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要是撒谎,我马上就能看出来。”
达西小姐这才明白过来,姨妈说话的口气令她不悦,而她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由于受了不少伊丽莎白的影响,她也变得很有些个性了,于是她垂下眼睛,拿下乐谱翻看起来,嘴里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不明白,这跟安妮有什么关系?”
“你和他订婚了吗?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要看着我!”
“没有!”
凯瑟琳·德·鲍尔夫人闻言松了一口气,她让自己的语调缓和了一下,又说:
“你必须向我保证,假使斯宾赛先生向你求婚,你也决不答应!”
“为什么?”
“因为你和他是绝对不可能结婚的!斯宾赛公爵和我在伦敦已经商谈好了,罗新斯要和坦格里安合并成一家,他的儿子要和我的女儿结婚,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既然都板上钉钉了,姨妈,那你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来问我呢?”达西小姐说。
凯瑟琳·德·鲍尔夫人皱了皱眉,说:
“因为,这件事目前只是由我和斯宾赛公爵商定的,他的长子还在美国没有回来,而他又是个放荡不羁的人,未必会听从公爵的安排,但徜使他真要一意孤行,公爵就会剥夺他的继承权,改由他的弟弟斯蒂文当继承人。”
“原来是这样啊,”达西小姐冲着自己的姨妈微然一笑,“可是姨妈,既然斯宾赛先生是个放荡不羁的人,我恐怕爵位和财产都束缚不了他,而且他还跑到了美国,那没准还会娶回一位美国新娘呢!安妮表姐实在不该被你许配给他,倒是许配给斯蒂文·斯宾赛先生更好,怎么说他都老老实实地待在伦敦,没有跑到什么崇尚自由的新世界去,安妮要是嫁给了他,会更有机会当上公爵夫人!”
达西小姐的一席话,直说得她的姨妈哑口无言。但凯瑟琳·德·鲍尔夫人向来又是个不愿轻易认输的人,当初由于达西先生不肯娶安妮为妻,她生了很长时间的气,直到听说斯宾赛公爵的单身汉长子从美洲回到了英国,她又与公爵在伦敦交谈得十分愉快,这才让她郁积的不快有所散去。不过,她已经尝到过世事变幻的滋味,这一次便决定防范在先,要想尽一切办法搬走挡在安妮和斯宾赛先生中间的绊脚石。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一定是那个辱没彭伯利门第的伊丽莎白·贝内特教你的吧!”凯瑟琳·德·鲍尔夫人端出长辈的架子和严厉的语气,又说,“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必须答应我,你永远不接受斯宾赛先生的求婚!”
“首先,我的嫂子现在的名字是伊丽莎白·达西,而你正站在属于她的客厅里。其次,不管你问我少次,姨妈,我都是什么也不会答应你。”达西小姐说着,放好乐谱,又开始弹琴了。
“你竟这样回答我?”
“这是实话。上帝讨厌人们撒谎。”
“哦!这就是你对我多年来一直关心你的报答吗?”凯瑟琳·德·鲍尔夫人气急败坏地说,“我倒要告诉你的两个监护人,让他们好好教训教训你!达西——费茨威廉——”
达西小姐猛地停下弹琴,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从她的姨妈身边走开了,把那位脸色铁青、一脸怒气的贵夫人独个儿扔在了钢琴旁边。达西小姐走出这间客厅,穿过一段长廊,又上了一段楼梯,最后来到了图书馆。她一边走一边生着姨妈的气,认为姨妈空有地位和财富,却没有上流人士应有的礼貌,在彭伯利庄园,哪怕是一个女仆,举止言谈也会比这位姨妈强上许多倍。其实,凯瑟琳·德·鲍尔夫人根本不必从达西小姐这里得到什么保证,因为乔治安娜的心思从来就没有在斯宾赛先生身上停留过哪怕一分钟,但她介于姨妈那种专横的口气,怎么也不肯让其得偿所愿,而且,若是能把姨妈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来,温斯顿小姐的境遇就会安宁得多。一想到自己的两个好朋友在彭伯利遭到了自己姨妈的羞辱,达西小姐就觉得无地自容。她知道费茨威廉上校正陪着温斯顿小姐作画,他必定也会为自己亲戚的无礼向她作一番解释,甚至代那位亲戚表示歉意,因而她没有去找温斯顿小姐,而是跑到窗前想看看基蒂在不在花园里,当她一下子就看到基蒂悠闲读书的身影时,就立即跑出去,来到了基蒂身边。
“基蒂,”达西小姐说,“很抱歉打扰你看书了,但有些话我若不说,就会一直感到不安。午餐时,我姨妈说了一些很无礼的话,也许她之后还会那样说,我希望她说的那些话,你不会放在心上,她就是那样一种人。”
“你多虑了,乔治安娜,”基蒂明白了达西小姐的意思,便说,“我是在彭伯利做客,不是在罗新斯,我不会在意一位客人的言谈,就是温斯顿小姐,我相信她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如果这样,那我就放心了,否则我会惭愧到无法入眠。”达西小姐说。
“我想只要我们都不去在意你姨妈的那些话,那么最终无法入眠的人,恐怕就是她老人家自己了。”基蒂说道,并没把之前凯瑟琳·德·鲍尔夫人在图书馆说的那些话告诉达西小姐。
达西小姐听到基蒂这样说,便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又叹息道:
“可怜的安妮,我极少听到她说话,她总是像个木乃伊那样直着身子坐在一边,永远是灰白色的脸。以前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缺乏活力,现在我倒有些想明白了,她有一个这样的母亲,要是不变成这个样子,倒是很奇怪的事。而她要跟斯宾赛先生攀亲的事,真正的绊脚石根本不是我,或温斯顿小姐,而是她自己,有哪位绅士在见到她那副尊容时不倒吸一口冷气、然后退避三舍呢?”
“可她非常富有。”
“噢,是啊,但这一点更加尴尬。正因为她是一个女继承人,我的姨妈是断不肯把她嫁给一个名下没有巨大田产的人的,以免让人占去莫大的便宜。可是,假使一个男人拥有跟罗新斯不相上下的财富,甚至更多,那他就等于拥有了自主选择新娘的权利,这样的男人又是根本不可能选择安妮的。结果呢,她只能在这个尴尬中日渐老去。”
“这的确是一种不幸,”基蒂说道,“不过说到底,安妮还只是个继承人,她还没有继承到财产,而斯宾赛先生的情况跟她一样,他们与其说是拥有巨大财富的人,不如说是受到巨大财富威胁的人,处在这种情形下,要怎么选择,还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我能肯定安妮一定会听从我姨妈的摆布,但斯宾赛先生就不一样了,你难道没有发现吗,”达西小姐说,“他虽然也能听从公爵的意见从美国返回英国,可一旦想旅行时,就又坚定不移地走了,根本不顾公爵的反对。所以我认为,他对公爵意愿的尊崇,只限于那意愿正好与他自己的意愿不相违背的时候。所以,假使他不喜欢安妮,那么,不管我姨妈和公爵大人达成了怎样的协议,都不会使他服从。”
“你这样想?”基蒂的心脏因这个话题跳得快了起来,她又回想起了和斯宾赛先生的一席对话。
“是的!”达西小姐说着,笑了一下,“噢,也许也没那么确定,毕竟我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