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使没有凯瑟琳·德·鲍尔夫人,或是也有斯宾赛先生在这里做客,基蒂就会觉得在彭伯利做客简直是一桩完美的体验。但是,凯瑟琳·德·鲍尔夫人和她的女儿安妮,毕竟仍是达西府上的客人,并且看上去尚无告辞的意思,而斯宾赛先生正和温斯顿先生待在美国,也许这会儿正在商议如何营救向日葵公主,并决定以他们的勇气去对抗那个缺少人性的箭速蛇。他们会成功吗?她时常都在考虑这个问题,这使她哪怕置身于宁静美丽的彭伯利的湖边和树林里,哪怕秋日的阳光正好温暖地洒在她的身上,她也会时不时地感到一阵寒意。她为他们担心,心里以一种纠结的方式牵挂着他们,因而她的心情与温斯顿小姐和达西小姐都不一样,她们不知晓具体情况,以为那只是平常的出行,因而也只需要平常的等待就行。但基蒂也并不羡慕她们,每当她想起内瑟菲尔德的那个清晨,想起斯宾赛先生对她说“我爱你”的那个瞬间,她就知道,徜使要她用整个生命来换取那一刻,她都是心甘情愿的,更何况只是如今的这些担忧和煎熬呢。他的吻,那种使她感到天地间一切都不存在、唯有他和她的绝妙感受,也依旧保存在她的心底,至今都没有变得模糊。
凯瑟琳·德·鲍尔夫人依旧在彭伯利做客,但她在连续三天不断对达西小姐、温斯顿小姐和基蒂出言不逊之后,接下来的几天里,竟是异乎寻常地安静,没有再对哪位客人或主人无礼,而安妮·德·鲍尔小姐就像在彭伯利隐居一样,不到晚餐时间,她就从来都不会出现。达西小姐把这归功于达西先生的警告,她告诉基蒂和温斯顿小姐:
“她不会再惹是生非了,至少在这里不行。你们知道,我哥哥最在乎的就是达西夫人的心情和健康,任何可能影响到我嫂子的人和事,都会被列入不受欢迎的行列,但看在那位夫人是我们的姨妈的分儿上,我哥哥只是私下里对她提出了警告,而她也不得不做出让步,否则,要是传出她被赶出彭伯利的消息,那对她的名誉可是极其不利的。”
这件事得到解决的时候,伊丽莎白也明显地感觉到,是她的丈夫在起作用,于是便对他说:
“凯瑟琳夫人能够安静下来不再为难别人,真是一个好现象,我知道你在其中一定做了很多,叫我该如何感谢你呢!”
达西先生就温柔地环抱住她,并且深情地说:
“她过于失礼,而且是在彭伯利的女主人面前,破坏了你的心情,这是我不能容忍的。”
达西先生对妻子的爱可以说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自从他结婚以来,他就尽可能地待在家里,如果外出周游,也尽可能地带着伊丽莎白同行,而自从伊丽莎白怀孕、他从伦敦回到彭伯利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她像一块磁石那样吸引着他,只要她快乐,他才会感到幸福。
看到达西夫妇那种富有默契的幸福生活,基蒂也从内心里为他们高兴,甚至偶尔还会遗憾彬格莱小姐不在这里,否则,她倒想看看,当彬格莱小姐看到达西先生和夫人间的脉脉情意时,会是怎样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这样的想法,倒也有好处,它使基蒂在思念斯宾赛先生的同时,也能获得一点愉快的想象。
只要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基蒂不是捧着她从彭伯利的图书馆取来的《美洲史》细细地读,就是坐在树荫下,在她的羊皮本上静静地书写,有时候她在读书或是写作时偶尔抬起头,会发现离她不远处,正在湖边钓鱼的亚瑟少校正向她这边看过来,但见到她专注的样子,又从来没有打扰过她。
温斯顿小姐的风景画终于画完了,它被置在画架上,让所有宾主尽情地参观,每一个人看了都赞不绝口,凯瑟琳·德·鲍尔夫人也相当难得地说了几句夸奖的话,但温斯顿小姐自己则暗想,假使不是这位夫人受到了她极不情愿受到的警告,那她说出来的话,兴许就会像批评达西小姐的琴艺那样不留情面。费茨威廉上校问温斯顿小姐,这幅画会放在哪里,温斯顿小姐表示她将把它带回内瑟菲尔德,把它跟她以前画的画放在一起。上校似乎还有话想说,但他想了想,却没有说。
这之后,彭伯利的日子过得既平静又舒适,到了九月的一天,有消息传来,说罗新斯的牧师府诞生了一名女婴,柯林斯先生亲自为女儿施洗,卢卡斯太太和卢卡斯小姐都在那里帮忙,人人都安慰柯林斯先生和太太,说这只是第一个孩子,以后还会有的,而且必然会有一两个儿子出世,好将他们的父亲未来将要继承到的朗博恩接着继承下去。
凯瑟琳·德·鲍尔夫人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便以要去看望她的教区牧师以及对他施加恩惠为由,带着女儿安妮辞别了彭伯利,其实这位夫人自己也知道,她原本跑来打探消息及为女儿扫清障碍的目的,可以说是有始无终,因为她既没有弄清温斯顿小姐或达西小姐究竟有没有跟斯宾赛先生产生恋情,也没能得到她们拒绝求婚的保证。所以,不如趁着柯林斯先生得了一个千金的机会,体体面面地离开彭伯利。凯瑟琳·德·鲍尔夫人和女儿一走,彭伯利的主人和其他客人立即就感到了一阵轻松,他们无论是在就餐还是在喝茶,聊天的语气都愉快自然了许多。
这天下午,邮差送来一封玛丽娅·卢卡斯寄自亨斯福德教区的信,收件人是基蒂。基蒂非常高兴能够收到玛丽娅的信,看来玛丽娅已经听说了她到彭伯利做客的消息,因而直接把信寄到了这里。拿到信后,基蒂很快就跑到花园里,倚靠在一棵美丽的树上,打开信,想看看已经荣升为姨妈的玛丽娅究竟写了哪些令人高兴的消息。
亲爱的基蒂:
得知你在彭伯利做客,我真是无比羡慕,也真为你高兴,而亨斯福德教区这里的新消息,想必你已经有所听闻,没错,夏洛蒂生了一个女儿,小家伙长得非常可爱,我和妈妈都极其喜爱,虽然夏洛蒂为没能生下一个儿子而感到遗憾,但在我们的劝慰下,她想到以后还会有很多生儿子的机会,也就不那么失望了。
可是,天啊,基蒂,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接下来发生的事,夏洛蒂的心都要碎了,而我和妈妈除了生气和愤怒,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夏洛蒂生下孩子的第七天,柯林斯先生说村里有人需要他的帮助,就离开家到村子里去了,他走了没多久,夏洛蒂就感到不舒服,妈妈一边照顾着她,一边让我到村里去叫柯林斯先生回来,说这个时候他不该离开妻子。我并不熟悉这里的村子,只是朝着柯林斯先生出去的方向走,走了大约四十多分钟,才看到一栋孤零零的小木房矗立在一片树林里,这是我看到的第一栋房舍,而这房舍的周围也没有其他房舍,于是我就准备去打听情况。我轻轻地敲了敲门,一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女人给我开了门,我正想问她这里离村子还有多远,问她知不知道柯林斯先生在哪里,却冷不防看见了她怀中那个婴儿的小脸,上帝啊,基蒂,如果你在场,你也会和我一样吃惊的,因为那个孩子,他长了一张跟柯林斯先生一般无二的脸,比夏洛蒂生下的孩子还像柯林斯,而且明显长得更大!就在我目瞪口呆、忘记了来意的时候,柯林斯先生就从另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还说:“罗丝,亲爱的,你是对的,我已经想过了,决定要让我们的儿子成为朗博恩的继承人……”他说到这里,就看到了我,就再也没有说下去。我走进去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问他那个女人是谁,他沉默了一会儿,而那个年轻女人则静静地望着他,他就把她搂到他的身边,告诉我,说她是他真正心爱的女人!
我跑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我们正商量着要不要告诉夏洛蒂,因为她眼下还是那么虚弱,妈妈说不能告诉她,我就什么也没说。可是到了晚上,柯林斯先生回来后,竟自己把这事向他的妻子和盘托出,他说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就没什么好躲藏的了,他大言不惭地称自己婚后不久就有了情妇,是一个外乡来的孤女,他对她一见钟情,然后就租下一栋小房舍把她安置在那里,现在,他和她的儿子都已经三个月大了,而他还打算让那个私生子成为他的继承人!你可以想象,夏洛蒂听了是怎样吃惊和痛苦,她几乎要昏过去了,妈妈和我都大骂柯林斯,可他仍然不知羞愧,竟然说他当初向夏洛蒂求婚只是为了报复你姐姐丽琪的拒绝,说他根本没有爱过她,而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爱情,就是在见到他的情妇的那一刻。他说得那么真情流露,那么像是坠入了真爱的河流,而且还把他的情妇说得那么纯真可爱,可在我们看来,却是那么卑鄙和邪恶!
最后,柯林斯先生还威胁我们,说假使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害他失去教区的圣职,那么,在他还没有继承到朗博恩时(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提到你的家),全家就都要上街乞讨,要是夏洛蒂不想过那种生活,或是我和妈妈也不想让她遭受那种磨难,那我们最好就把嘴闭上。他说完这些就又出去了,而我们也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走后,夏洛蒂哭了很久,她最终还是决定忍耐,好在她说自己同样从来也没有爱过他,只是觉得他能给她提供一个安稳的家,这才嫁给了他,所以她在这方面并不会受到多大的伤害。但是,柯林斯说要把继承权交给私生子,却着实撕碎了她的心,直到我把这封给你的信写到了这会儿,她还在妈妈面前垂泪。妈妈劝她给你姐姐达西夫人写封信,看看能否通过达西先生,让他的女施主凯瑟琳·德·鲍尔夫人出面干涉一下,但夏洛蒂不同意,她说那位夫人一定会说是她做得不好,才把柯林斯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好人推到了情妇的怀抱里,又倘若这位夫人竟大发雷霆,免除了柯林斯在教区的职位,让那个虎视眈眈的梅森代替他,那她和孩子就不会有安稳日子可过了。两种结局都不好,所以,只有忍耐才是办法。
这件事就是这样,牧师府的生活依旧在继续,但它的内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人人都靠面具过活,柯林斯是这样,夏洛蒂是这样,我和妈妈也不得不这样。亲爱的基蒂,既然夏洛蒂不打算把这事告诉你姐姐,我也请你不要告诉她,更不要告诉任何人,因为谁都无能为力。夏洛蒂现在只盼着往后能生下一个儿子,这样的话,依照法律,她的婚生儿子自然就能赢过私生子,成为未来的继承人。但我们真正的担忧在于,有了情妇的柯林斯是否还会让夏洛蒂再次怀上他的孩子?这一点实在让我们太忧心了。
也许我不该给你写这封信,但假使我不能找个好朋友说一说,我心里的震动是怎么也平息不了的。看到夏洛蒂的眼泪,我简直对婚姻感到绝望,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从来也没有被人追求过,也没有喜欢过谁,徜使就此活下去,做一个老小姐,我也觉得会比夏洛蒂现在这个样子强。
哦,请原谅我的唠叨,我还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的信,写出来之后,真的感觉好多了,希望我的信不会影响到你的心情,也感谢你能够花这么多时间读我的信。我和妈妈还没决定什么时候回家,那要看夏洛蒂的恢复情况了。好吧,就写到这里吧,再多写的话,连我自己也要厌烦了,厌烦生活,厌烦这一切。
最后,我希望你在彭伯利能够过得愉快。
你的朋友玛丽娅·卢卡斯
基蒂一口气读完了玛丽娅的来信,这与她此前的预期大不一样,而且太不一样了。她很想立即跑到伊丽莎白跟前,把这封信也给姐姐看一看,但玛丽娅在信中明确表示了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也就不好再去宣扬。而且这天傍晚,就在晚餐后,当大家都坐在彭伯利华丽的大客厅里三三两两地说话,或是打牌,或是听达西小姐弹琴时,基蒂还看到伊丽莎白独自坐在一张书桌前写信,并且自己就告诉在场的客人们,说那是写给夏洛蒂·柯林斯的信,说由于自己未能前去看望,所以心怀歉意,因此要写一封长信作为弥补,希望夏洛蒂看到了信,就如同和她闲聊一样,感受到朋友的关怀。基蒂有几次从沙发上探起身来,想走过去把夏洛蒂的遭遇告诉伊丽莎白,但又想到自己并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的权利,特别是,也许伊丽莎白听到这个耸人听闻的事情,会惊得动了胎气。左想右想,基蒂终于在沙发上安静地坐了下来,她决定还是不说为好。
亚瑟少校察觉到了基蒂的不安,他走向她,在她身边坐下,然后轻声问道:
“请原谅我的冒昧,贝内特小姐,你是否有什么心事?我看到你有好几次想站起来,却最终没动。”
“哦,这个,有也没有。”基蒂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就想了个别的理由假称道,“也许是我这几天读了太多书的原因吧,这让我对自己的小说该怎么写下去,产生了不小的疑虑。”
“是怎样的疑虑呢?”他问,“我看过你的小说开头,两个天真可爱的姑娘在为舞会打扮自己,这个开头很不错。后面你打算怎么写?”
“我想给她们完美的结局。可是,完美结局又会缺乏说服力,因为在现实中,我所见到的完美实在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