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收到曼丽的信时,都以为你只是淋雨伤风,丽琪还不知道别的,不然,除非她正在生孩子,否则谁都不能阻止她赶来看你。”
“不要告诉她。”贝内特先生说。
“爸爸,你要安心休养,别的事都不要操心。”吉英说。
贝内特先生显得十分平静,在看到两个女儿都回来了之后,他的病情似乎也平稳了许多。为了使他更好地休息,姐妹三人连同彬格莱先生和温斯顿小姐都离开了他的房间,她们聚在起居室里商讨着眼下的事情。
曼丽说自己还没有给住在伦敦的斯塔克夫妇写信,吉英听了,便让她赶快去写,把父亲病重的消息告诉莉迪娅,最好也通知一下舅舅和舅妈。基蒂随后就问吉英,是否该让伊丽莎白知道。吉英面露难色,这个问题着实令她困扰。吉英深知父亲最宠爱的女儿便是伊丽莎白,伊丽莎白跟父亲的感情也非比寻常地深厚,倘若不让伊丽莎白知道父亲病重,日后很可能铸成一桩悔恨之事。但伊丽莎白此时的情况是否能够承受这样的消息,吉英实在没有把握,假使她因为心急伤到了胎儿,那该怎么办?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基蒂说,“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告诉她,再说,爸爸只是病得比较重,若是我们照看得好,道森医生医治得好,并非没有痊愈的可能。”
吉英想了想,说:
“好吧,那就告诉她,我来给她写信,我会尽可能地写得委婉。”
“你们先写信吧,最好明天一早就能寄出去。我去看看妈妈。”基蒂说着,转身朝母亲的房间走去。
贝内特太太见到基蒂,便将这些天来常常会有的发作又进行了一遍,她拉过基蒂的手,哭道:
“现在我们都要完了,你父亲眼看着就要去世了,到时候柯林斯先生会像闪电一样跑来,立即就把我们从这里赶出去,连一把餐叉都不让带走!到那时,我们该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达西先生或彬格莱先生会不会出于对你的两个姐姐的爱,给我们提供一处居所,要是他们并无此意,那我们又该到哪里去呢?要是你先前答应了梅森先生的求婚,就不用面临这样的困境了,我也好少操一份心,可你这个固执的丫头,就是不能让我省心!”
“妈妈!爸爸还没有去世!”基蒂强调说。
“可他一定会去世的,不是吗?在英国得了肺炎的人有几个能够治好的?我可怜的好老爷,竟然就这样抛下了我们!”贝内特太太大哭起来。
基蒂看见母亲如此悲伤,便也不再责怪其总是唠叨一些父亲去世的话,她放软声调,轻轻地说:
“我和吉英都在这儿,丽琪和莉迪娅很快也会赶来,我们会好好照顾爸爸的,你就放心吧。要是你觉得孤单,明天我去镇上请姨妈过来陪你说说话。”
“哦,这不幸的、从我和你父亲知道我们不可能有儿子之后就一直担心的命运,终于还是来了,唉,我的神经受不了啦,真是疼死了!”贝内特太太哭着嚷道。
基蒂知道母亲的这种心结和她一贯的神经痛是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的,便又安慰了她一番,然后便让她好好休息,自己则下楼来到小客厅,看看还需要料理些什么。温斯顿小姐这时来向基蒂告辞,她还邀请彬格莱先生和太太去内瑟菲尔德暂住。由于家里的管家和仆人都忙于照顾病人,基蒂便十分庆幸温斯顿小姐能够邀请吉英和彬格莱先生到内瑟菲尔德去,这样一来,他们在晚上就能够得到周到的照料,而在白天,由于不远的路程,他们又随时都能够赶到朗博恩来看望父亲。等这一天的忙乱都平息下来,许多事情都安顿好了之后,基蒂就拿着烛灯来到了曼丽的房间。
曼丽累了一天,这时正坐在床上发呆,一本司各特的小说放在她的枕头边,似乎已经有许多日子没有被翻动过了。对于曼丽而言,父亲生病的这些日子,是对她的一次极大的考验,由于贝内特太太明显是个不懂得如何应急的人,家里又只有她一个女儿,没有别的依靠,无论她是否愿意,也无论她有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和能力,她都必须在这期间挺身而出打理一切。基蒂回到家后,虽然看到父亲依旧病重,母亲依旧哭泣,但家里的基本生活却一丝也没有乱,仆人们各司其职,都还算过得去,她于是便知道曼丽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不喜欢忙乱的日子,特别不喜欢,”曼丽看着基蒂,叹了口气,“从前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别人撑着,可是这一次,你们都不在,妈妈又只顾她的神经,仆人们全都看着我,我只好强打精神,假装很在行地吩咐这个去请医生,那个去帮爸爸换下湿衣服,叫这个去倒热茶,让那个去照顾妈妈……道森医生也总是跟我谈爸爸的病情,我真是吓坏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做得很好,”基蒂爬上曼丽的床,和她依偎在一起,“你给我写信就很正确,尽管你在一开始并不知道爸爸的病有这么重。现在好了,吉英和我都回来了,彬格莱先生也在,大家在一起,做起事来就从容多了。”
曼丽又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她忐忑不安地问基蒂:
“你说,爸爸会好起来吗?”
“我们必须有信念,让我们一起为爸爸祈祷吧。”基蒂说着,闭上眼睛,在心里为父亲祈祷,同时也为斯宾赛先生祈祷。她不料生活走到现在,她会变得这样爱祈祷,但值得安慰的是,她尽管不能横越海洋去到斯宾赛先生身边照顾他,却可以在朗博恩一直守在父亲的身边。
曼丽也跟着基蒂一起祈祷,之后她提出了一个相当现实的问题:
“基蒂,你知道我一向讨厌说这个的,什么舞会、绅士、恋爱,我都讨厌,因为我从来就知道自己生得平常,没人会注意我,跟这些时髦的社交生活全都无缘。但是,倘若爸爸真的去世了,我是说倘若,那么你和我,两个家里面依旧没有出嫁的女儿,究竟该怎么办呢?我知道妈妈有一笔小钱,但那根本不足以体体面面地养活我们三个人,从前听妈妈唠叨那些爸爸去世谁来养活我们的话时,我还不以为然,甚至之前爸爸的心脏出问题时我也没有多想,可最近,特别是你们都不在家时,我开始不断想着这些事了,这样的一天好像就近在眼前了。看看我们姐妹五个,丽琪和吉英的福气就不说了,连莉迪娅好歹也有一套伦敦的小公寓可以栖身,但我们怎么办呢?”
“还不到那个时候呢。”基蒂淡淡地说。
“你说柯林斯先生会让我们继续住在这里吗?不管怎么说,夏洛蒂是我们的朋友,她应该会为我们说话的,对吗?”曼丽像是没有听到基蒂在说什么,她继续叹息道。
“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样,我想,做好最坏的打算总不会有错。我也许会去当家庭教师,至于你,”基蒂说,“我刚到的时候,听见你提到了彼得·奥斯本的名字,假如我没有猜错,他对你应该很不错,你也很喜欢他,对吗?”
“也许吧,他说他爱好音乐,也喜欢读书,他说我的钢琴弹得不错,我看的那些书他也喜欢看,而且他还说,我完全不像有的小姐那么傲慢,对于他的夸奖总是很乐于接受,所以我们还算谈得来。可是,我根本看不出他有任何想向我求婚的意思,更何况,他只是个次子,虽然他说他父亲专门为他积攒了一笔钱,好为他购买一片小田产或是一个磨坊,以便使他自立,而且他哥哥也很赞同,因为他也很爱这个弟弟,愿意他能有一份维持体面生活的小产业。可这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实现呢!”
“他父亲要给他买田产?哦,这件事还没有人知道吧,他连这件事都告诉你了,分明是对你很有意了!”
“不是的,很多人都知道的。”
“哦,但他还是对你很好,不是吗?你爱他吗?”基蒂问。
“我不知道,我从没恋爱过。”曼丽惆怅的脸上这时漾起了一抹笑容。
“如果你爱他,不妨就给他一点鼓励吧,他也许是因为从没看到你在那方面的鼓励,所以不敢造次,我都可以想象出,你和他在一起时,是怎样一副严肃的学究样子。”
“我不是那样的。”
“现在不太像了,但以前绝对是。”基蒂说。
“唉,”曼丽的笑容又消失了,她再次叹了一口气,“这些都是不着边际的事,完全不着边际。我必须像你说的那样,做最坏的打算,因此,我恐怕也得去当家庭教师了,你说我去教一两个小贵族学习英文和钢琴,还能称职吧?”
“哦,当然了,只是,别太早让他们读莎士比亚就行!”基蒂倒是轻轻笑了一下,让姐妹间这个忧愁的话题变得轻松起来。
“你还在嘲笑我对《奥赛罗》的评价吗?我其实已经长进许多了,经过了这么多事情,谁还能不稍微长进一点呢,至少,也能认识到自己从前的傻气吧。”
“我只是开个玩笑。说真的,你要是去当家庭教师,一定会比我称职多了。”基蒂说着,伸出手臂轻轻搂住曼丽的肩,以前她不常跟曼丽亲近,但眼下,她觉得只有曼丽和她的景况最相似,假使她们两个不能相互安慰和鼓励,那还叫什么亲姐妹呢。
基蒂又想到,母亲贝内特太太虽然是这栋房子里最现实的人,因此还招来了家人的许多不满,丽琪和自己都曾与母亲的现实对抗,认为母亲既无情又无理,父亲也曾经嘲笑过母亲,说过诸如“往好处想,你会死在我前面”等戏谑的话。但如今,母亲那些赤裸裸的物质观念在面对父亲病重的现实下,似乎就成了最为清晰的不幸。她想到,上一次父亲生病,她还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觉,为什么这一次,这种对未来飘忽不定的担忧却会如此盘踞在心里难以散去呢?想来想去,答案或许是,上一次她对父亲病情的康复有着足够的信心,但这一次,她尽管不断向上帝祈祷,可是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却总是冲破她的强大心愿,告诉她,父亲这次真的是很难再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