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知己
人的一生好像有很多朋友,但是能够被称为知己的却没有几个。
女人喜欢称呼同性朋友是“闺蜜”,一起逛街臭美,相约聊天喝茶,抛开有意无意的伪装,将最自然的面目:怒气冲天的咒骂、泪如雨下的悲伤以及不足为外人道的寂寞,全都呈现在那个她的面前。所有的喜怒哀乐,跟随岁月的脚步,在经历春夏秋冬人生变化以后,还能有一个落脚点——闺蜜的心房。女人如花,这本来是自然界对那娇弱的花朵的额外馈赠,因为她们是如此敏感、美丽而脆弱,所以给以特别的优待。不过,社会有十足的力量拒绝自然的礼物。在诡谲凶恶的世界,那样纯粹美好的情感实在难以存活。随着闺蜜撬墙角事件的频发,这个词汇越来越类似于居心叵测的阴谋家,让女人自己都觉得很难有十足的安全感。
其实,即使不是有意的使坏,对于女人来讲,要想保持一辈子的友谊实在是个难于实现的童话故事。因为爱情、婚姻、孩子像千头万绪的丝线,缠绕住女人,让她渐渐沦为家庭的雇工,被一点点榨干。这也许是女人自己的选择,她心满意足地走进婚礼的殿堂,以找到所谓的好归宿作为骄傲的资本。从此以后,把心守在一扇门里,等候忙碌归来的丈夫与日渐成长的孩子,却鲜少从窗子探出头,瞅瞅蓝天上飘逸的白云,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所以,有人说女人的友谊是最靠不住的东西。这也许并不是说女人天生就善变,喜欢背叛,可能更多是因为女人内转的社会机制,决定她们很难有属于自己的天空。
吕雉一直以来就没有自己的女性朋友。当然,她也从来没有过这种奢侈的幻想。但是,老天却给了他男性知己,如果俗气一点,可以称为“蓝颜知己”。
那就是识于微时,在沛县大牢里为了她,挺身而出的任敖。
刚强的人坚决,果断,不愿意向人示弱,一般很不喜欢被人看到自己的困顿难堪,可是作为吕雉在沛县大牢里受凌辱的见证人,任敖却并没有让她生出无法言明的抵牾。这是因为吕雉自己有极度大气的一面,还因为吕雉在内心里对他有充分的信任。
信任就像是黄金,熠熠生辉,折射出人格的光辉。
任敖与吕雉在某些方面有些相像,比如对待敌人都是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对待真心朋友可以肝脑涂地,义无反顾。所以在沛县做小吏的时候,虽然他与他们两口子熟悉以后经常往来,但是发自肺腑欣赏的反而是刘家嫂子。刘哥哥风趣幽默,酒桌上从不露怯,确实爽快,可是他花花肠子实在太多,这不独是在对待女人的时候,在小吏圈里也经常??而无信,借钱不还。嫂子就不一样了,朴实本分,从来不虚头八脑。这正对任敖的脾气。
吕雉出狱以后,刘邦回家以前,任出于人道主义观点,也去拜访过几次嫂子。带点鱼肉,送点粮食,也算是一点心意。如果说,这两个人有深入的交流沟通,那是瞎扯。因为汉朝虽然没有什么严格的男女大防,但是吕雉并不是一个轻易就能敞开心扉的人。
不过有时候,人本身的气场就能吸引同类的接近。不错,任敖确实在大牢里解救了自己,但是绝对的信任却不完全在于此。任敖的寡言、木讷、质朴就像是男版的吕雉,让她觉得可以从心底亲近。
任敖在高祖被立为汉王,与项羽鏖战四年中,被封为上党太守。后来陈豨造反,任敖经受住了残酷的考验,坚决不顺从叛军,直到最后与汉军胜利会师。在刘邦当政的时候,他虽然是刘邦曾经的同事,还在大牢里救过他的妻子,却并没有得到重用。
吕雉执政,她并没有忘记这个老朋友。尽管想起这个人,就能触及到那些没有光亮日子里的痛苦,可是吕雉却不想错过任敖的友谊。只有弱小的人才会对往日的遭遇痛苦,当人经历风雨,真正磨砺成熟,从前的那些伤痛虽偶尔会出来扰乱心神,但更多时候,只会成为鞭策自己,振作精神,迈向前方的不竭动力。更何况,暗潮涌动的新王朝政府需要这位勇敢的贴心人。国内的刘家子弟与诸位功臣一个个牛皮哄哄,而国外,匈奴国的冒顿三番两次挑战她的神经。 她需要一位直率、勇敢、真诚的卫士,帮助她治理大汉朝的国事。
任何朝代的京城,出产最多的就是官员。一块砖头从半空砸下来,十次有八次砸到的是官,长安的老百姓私下里说:京官多于狗,不过毛毛雨。任敖作为一介地方官,根基不深,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功勋,现在却被任命为御史大夫,而这相当于今天的国务院副总理。
吕雉看中的是任敖的忠心,可她没有接受后世马克思的教育,不会用辩证唯物主义观点看待问题,不明白不被眼前利益收买的忠诚,往往都伴随着耿介。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本来想借助任敖来缓冲拥刘派元老的压力,可是任敖却跟她的娘家人杠上了。
吕雉的哥哥建成康侯释之死了没几年,他的儿子就开始作怪,他也没有什么别的癖好,不过像印度首富一样,喜欢住超级大的豪宅。长安城寸土寸金,可是这位娘家侄子占了西南边的大片土地,盖起了巍峨高耸的亭台楼阁,让人瞠目结舌。如果就只是喜欢盖房子,尽管过于招摇刺目,但是只要有钱买土地和木材,别人也不好随意干涉,不过,在这位吕家公子高调建房的过程中,不打招呼,随意推倒了几件平民百姓的房屋。那些百姓失掉了安身立命的场所,也就顾不上个人性命,在京城四处上访。
这事不知道怎么七拐八弯的,就落入了任敖的眼睛。对方是权势熏天的吕家公子,背后的大树是当朝太后。这太后对自己还有知遇之恩。一般做官技巧高超的人,就会适当回避。可是如果这样,那就不是任敖。他既然敢在沛县大牢,为了一个毫无力量的女犯挺身而出,不在乎自己的前途命运,那就不会在强权面前装孙子。御史大夫出面以后,社会舆论跟着介入,这件事竟然越闹越大,满城风雨起来。
事情摆在了吕雉面前,娘家侄子确实有些过分,吕雉当即把他的继承权给剥夺了,改立他的弟弟吕禄为胡陵侯,续康侯后。可是任敖的奏本却让吕雉有些恼火,因为这事情的影响太坏了。
本来找他来辅佐自己是维持稳定的,谁知道他倒为了自己做好人,闹得京城流言蜚语四起。吕雉并不是在乎这件事情的结果,她在乎的是任敖的态度。在副总理处理事情之前,最起码应该跟太后有个基本的报备。这是吕雉的想法,她不能想到,如果任敖能够那样面面俱到,当年就不可能从狱卒的手里救下他。
这件事让吕雉跟任敖之间有了一条裂缝,大多数情况下,裂缝后来都能扩展成长长的鸿沟,他们之间也没有例外。更何况,任敖不是得罪一个人,而是得罪了一个家族。任敖感到,自己与吕雉的友谊走到了尽头,因为,吕雉见他,一次比一次客气,礼貌到冷淡的程度。
朋友也很奇妙,当两个人开着肆无忌惮的玩笑,彼此攻击时,可能彼此中间没有墙壁,可以张开怀抱迎接对方,不介意把自己崩溃的一面展示给他;当两个人相敬如宾,客客气气时,双方都已明白:那些美好的往事都只能成为回忆。
没过上三年,任敖就从御史大夫职位上退了下来,平阳侯曹窋替代任敖作了御史大夫。
贫贱能交友,富贵不交心。吕雉与任敖的友谊在困难中建立,可算是不折不扣的患难之交,可是等到身居高位,呼风唤雨的时候,那份真情却很难维系。古往今来,这样的知己故事真是布满历史的缝隙。
02 情人
情人就像雪花,看上去很美,刚落在身上,新鲜而俏皮,会有冰凉的刺激;时间一长,慢慢融化了,黏黏地附在身上,扔掉舍不得,留着不舒服,徒增无限的烦恼。
后世在对吕雉的追忆中,在私生活方面,总会含含糊糊地说出一个名字,审食其。在正史或者野史的故纸堆里检点一下,只要顺藤摸瓜总能找到一点线索。这也许是因为不管是在哪个朝代,哪怕再血腥的政治事件,如果能夹杂一点绯红的颜色,流传的速度都更为快捷。
他们最初的贴近,是共同在楚军大营里做人质。
在楚军的大营里,当彭越玩游击战,在后方骚扰楚军后勤部队,毁灭楚军粮草,使得楚霸王跟他的士兵们饿得半死不活的时候,吕雉作为人质,也只能像狗一样寻找活命的机会。树皮、蚂蚁、泥土,作为他们丰盛的食物给了他们延续生命的力量。在极其艰苦的那些日子,吕雉带着衰老的公婆,一天天挣扎着求生。那时候,审食其就一直待在吕雉的身边。
刘邦离开家乡,去外面革命之前,郑重其事把一家老小托付给审食其。他怀抱雄伟壮志,把家小像抹布一样,丢给别人,幸好这是一个很有担当的男人。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刻,他也总是站在吕雉身后,让她心里的那点希望的种子可以继续生长。
在楚军大营里,审食其拖着自己饿瘪的肚子,摇摇晃晃出去找吃食,搜罗半天,突然看到一点东西,跑过去,捧回营帐,交给吕雉;在女主人觉得逃生无望,万念俱灰,于痛苦中肝胆俱碎的时候,他站在旁边,用默默无言的眼神传递自己的心声。两个人共同分担一个痛苦,一个人只承受一半的分量。楚国大营实际上比沛县大牢里,有更深重的死亡折磨,可是,吕雉却觉得自己在那里有了一些安心。那是另外一个受苦的灵魂给予她的力量。
不论那人是多么宅心仁厚,不论那人安慰人的技巧有多么高超体贴,当他想用语言安慰一个痛苦中的人时,总像隔了一层墙壁,无法触摸到心底深处。而如果那个人并不安慰,他只是跟痛者一起站在痛苦里,共同经历难堪的时光,感受生活里的千般磨难,甚至因为紧张,脉搏跳动的节奏都一致,那就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