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华德从黑暗中醒过来,刺眼的阳光让他一下子不能适应,又急忙眯上眼睛。五感逐渐回复,身下感觉到自己正趟在一张铺满稻草的床上,耳边听到不远处有潺潺江水声,鼻尖也闻到股鱼腥味。脑子逐渐清醒,当日墓中发生的事情慢慢爬回他的记忆,并在脑海中生根发芽。
“醒了?”
他在脑海中搜索到这个声音的主人,顿时一个激灵,鲤鱼打挺坐起来,往窗边挪,眼神中带着警惕。
“为什么救我?”
他眼神带着深深的不信任。
大家姐一抖肩,往八仙桌上坐下,给自己倒了碗大叶茶。
“日行一善。”她从茶碗沿上看到郝华德的眼神,只好放下茶碗耐心解释,“虽然田中死了,但还有你。事情总要有个了结,我还得留着你应付重庆,让你们那什么鬼外国考古队别再对我们虎视眈眈,虎视眈眈你懂什么意思不?”
郝华德愣愣地点点头,有些怅然地问道:
“田中死了?”
“嗯,”大家姐放下茶碗,换过一个给他倒上一碗,边递给他边说,“冯坤引爆了墓里的炸药……本来他就有着鱼死网破的心。我和金换拼老命才把你带出来的,现在那座山都炸没了。”
“冯坤?他不是你的人吗?”他还记得冯坤听她一声令下的模样。
“假的,”大家姐敲敲茶碗,“说来惭愧,也不瞒你,我们这十人堂会看似光鲜,其实这么多年就是一盘散沙,什么牛鬼蛇神都混在里面……他是谁的人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说着,大家姐递给郝华德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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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南门?城隍庙
它的主人已经离开许多天,出发前主人特地擦拭的香台早就又积上厚厚一层灰,作为贡品的几个大苹果已经腐烂发臭。
今日,一块抹布搭上了香台,厚厚的灰尘被擦走,香炉又重新上了香火,台下的贡品也被换成新鲜的柚子蜜桔。
郝华德望着庙里拈香合掌的身影默默按紧手里的枪。
那人上香许愿即毕,回头就看到院子里的郝华德,含笑走过来与他握手。
“先生来此处,为什么?”郝华德生硬开口,显然他不想承认自己一直被人利用,并且对此还有期望。
但那人明显没有如他所愿,直言不讳,大大方方地笑答:
“吊祭一位朋友。”
“……”
郝华德脸色扭曲,继而不甘心地逼问:“那你之前把地图给我们,说服我们前往……”
那人明显不以为然,“是啊,都是我的主意,本让你们逼她一同前往,并且有去无回。”
“为什么?”
郝华德眼睛明显要喷出火来。
“这……”那人嘴角邪魅一笑,郝华德手里一空,手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夺在手里,黑洞洞的枪口顶着脑门。
郝华德喉咙深处爆发出仇恨的嘶吼,他恨不得把这人的名字当作血肉,一口口撕裂生吞。但他咬碎牙齿的叫声被湮没在枪口巨大的爆裂声中,也变得几不可闻。
“蒋,玉,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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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山东麓
崖壁上这尊男相观音相传始刻于唐朝,慈眉善目,雍容丰态,善男信女在崖下设置香坛供奉历来香火不断。
这里地处偏僻,平日里人烟稀少。大家姐上香之后双手合十,低头跪拜,低诵佛经。身后有个人不声不响地走近,她没有回头,依旧阖眼念经。
“春水他们还是不见踪影。”黄梅在她身后轻声说。
诵经声戛然而止,大家姐沉吟片刻之后,沉重地叹气,又弯腰叩拜。
“命数。”她道,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沉痛。
“今天是章太爷出殡的日子,翟老板自兴坪与你们分开后就不见踪影,今天也没来。”黄梅又道。
“……章老已逝,最后的靠山都倒了,他是聪明人,做事又小心,随他去吧……”
“我要早晓得他一直吃里扒外跟章老沆瀣一气定不会让他出了这桂林城。”黄梅忿忿不平,显然便宜了翟老板。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大家姐站起来,一时间没站稳,踉跄一下,黄梅忙上前扶。
“有个人要来了,想你不愿意见,可以先走。”大家姐笑笑,用力握了握黄梅的手。
黄梅面露难色,但斟酌片刻后,跺跺脚又叮嘱几句,从山崖外山道离开。
目送黄梅走远,大家姐回头对那观音像笑道:“何不出来呢?”
有脚步声从观音像崖壁后的洞口传来,一个高大男人从石壁后的岩洞里走出,一袭长衫,脚步沉稳。定睛一看,那人正是当日到翟老板店里裱画的商人,也是一切的起始点。
“好久不见,师兄。”大家姐微笑。
那商人也低头笑着摇头,随手撕去脸上的假面,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棱角分明,英气逼人。
“我甚是想你,忍冬。”他笑容柔和,温文尔雅,“黄梅走了吗?我还想和她打个招呼。”
“她怕是不想见你,自从她家小姐过世后。”
“可惜了。”蒋玉蝶无不遗憾地摇摇头,“我已多次向她解释家玉的死,可她一直认为我是罪魁祸首。”
“的确是你的错,家玉毕竟是你的夫人。”大家姐叹口气,显然不愿提起过去。
蒋玉蝶也意识到不该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换了个问题。
“吴公子是你的人?”
“是。”
“……”
二人对视一眼,觉得好像要说些什么,可又好像什么都不用说,十几年的情分,二人想说的,没说的,一个眼神仿佛就能全懂。
沉默着好像也尴尬,大家姐只好先开口。
“重庆……”
“重庆方面你放心,已经没事了。”
“听说你在重庆做了大官?连章老的儿子也被你……”
蒋玉蝶羞赧地挠挠头,道:“不算大。”
“你把师傅的《踏水寻春》图拿出来找我,又把田中骗过来,布了这么大的局,难不成是为了……”
话虽未说完,但二人知道已经不该再说下去,再说下去,便是二人分道扬镳的结局。
蒋玉蝶无奈道:“我本以为你会答应我,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顽固,事到如今,反而是我输了。”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忍冬玉牌,细细抚摸。
“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和师傅决裂,离家出走对不对?”大家姐皱眉道。
“是啊,后来我到重庆,多方打听,才知道我爹和你都到了桂林。”蒋玉蝶苦笑,他一个人在外多年所遭受的苦难,曾想过有个人能好好听他讲,如今人在面前,却只能一直笑,什么也说不出口。
大家姐叹口气,已经察觉到他多年未出口的艰难,也不想多说什么,只能走上去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拂顺他的后背。
她被蒋玉蝶抱在怀里,头紧紧靠在他的胸口,他的胸膛很温暖,能听到他心脏强有力的跳动。
“你知道,吴公子为何是我的人?”
她突然闷闷地说。
蒋玉蝶讶异地低头,不明白何处此言。她把头埋进蒋玉蝶怀里,笑道:“因为在这些年的止疼吗啡都是找他买的呀。”
她抬头看着蒋玉蝶,笑容温柔又苦涩,将手里一直拿着的玉饰举到他眼前,玉蝶折射着阳光,晃得他眼晕。
“我快要死了,蒋玉蝶,所以你也不能再活着。”
看着她被眼泪浸湿的黑瞳,莫名的美丽,让他一瞬间失了神。
……
一声枪响震破天空,惊起虞山中的几只喜鹊,扑哧翅膀往漓江方向飞。崖壁上千年的观音,还在悲悯着世人,面目安详,笑容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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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靖江王城,独秀峰顶
这里一览众山小,登临此山,尽览整个桂林城。漓江逶迤南去,夹杂在如珠玉的青峰碧林间,一派锦绣景象。
容哥儿正陪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独秀峰顶,军人平生未见此景,啧啧称赞。“钟毓灵秀,难怪当年孙先生亦盛赞不绝。”
那军官回头看着容哥儿,后者亦微笑以对。
“后事已毕,大家姐的恩惠,在下没齿难忘。”
容哥儿凭栏远眺,看着南方,漓江悠悠,青雾迷蒙。
“人都没了,忘不忘的有什么用呢?”顿了一下,容哥儿转身背倚栏杆,眼睛锋利如剑,盯着那军人,“桂林一直鱼龙混杂,各方盘踞,她为你扫清阻碍,还政于国民政府,你应该清楚她托付给你的是什么?”
军人神情顿时严肃起来,挺胸收腹,并拢双脚,向容哥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中气十足:
“是!同仇敌忾,抗日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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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11月10日,桂林城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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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7月28日,桂林城光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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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10月10日,古南门
桂林光复后,几乎已成一座死城,百废待兴,算命摊重出江湖,这个时候人们更信冥冥之中的命数,于是生意尤其好。直到日落西山,天机签才得空歇口气,喝口水润润扯了一天的嗓子。
他低头收摊之时,听到有人走近了他的摊子。脚步声很熟悉。
“收摊了,收摊了。”他怪叫道,想把人打发走。
“我来拿东西。”金换道。
天机签一愣,缓缓从道袍袖子里掏出一个包裹,递给金换,嘴边问道:“她不来了吗?”
“她不会来了。”金换低头解包裹,里面是一个写满字的本子,“多谢。”他拿了本子正欲走。
“等一下!”天机签忙叫停他,“树后边跟你来的小子是谁?”
“他?”金换回头看看那个毛头毛脑的脏小子,“他叫杨三,大家姐的侄子,我徒弟。”
“哦,哦,哦,好……”
天机签捋着自己那把稀疏很多的山羊胡子呵呵笑了。夕阳照在河边桂花树上,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香,浓烈得令人沉醉。
日子像是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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