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锣鼓喧闹,鼓点疏疏密密,停罢戏乐,便听到有人唱道:“一个姑娘她来舂米,一个麻雀它来捡吃,一个头,一把嘴,两只翅膀两条腿,两个眼睛红丢丢,我回头看见一抓尾……”
这曲《王三打鸟》是桂林彩调的新戏,颇受欢迎,每次演出,外边座无虚席。更重要的是这场的两个角儿是出了名的夫妻档,王三在外走场,扮演毛姑妹的女子已经在候场。
黄梅穿戴整齐,已经准备走出后台,回眼看到一直睡在她化妆间大躺椅上的人,用手帕盖着脸,睡得正香,心中无奈,走过去推了一把:“起床哦,我要上台咯。”
“嗯,我在这不走的。”那人把手帕拿下,坐起来迷迷糊糊道。
“杨儿,我这恁子吵,你要睡回家睡克咯。”她环顾四周,“金换呢,我让他来。”
“莫要了,你这清静。”大家姐打了个哈欠,把手帕盖回脸上,又躺下。
黄梅失笑:“我这闹腾的很,唱戏的,打鼓的,鼓掌的,走来走去,你怎说‘清静’?”
大家姐没有动静,淡淡道:“人心清静,别的我也不计较了。外面啊,人心欲望太多,吵得我都睡不着……”声音渐低,显然是又睡着了。
黄梅叹口气,拿过件戏服给她盖上。有人过来催她,她又多看一眼那个女子,转头上场。
“来啦——”口中应着。
人心不清静,哪儿都是不清静的。
她在这睡得正好,听感觉已经快要结束,但下一刻又被人叫醒。
“大家姐,我可找到你了。”春水摇着她,又不敢大声。
我在这儿你都能找到我。大家姐腹诽,故意翻个身不理会他。
“别呀,大家姐,我知道您醒了。”春水着急道,“章太爷找你,翟老板都急翻咯。”
蒙住的眼睛在手帕下翻几个白眼,把手帕一掀就坐起来。“走吧。”她叹口气。
三转两转又回到东西巷,翟老板已经在肖家老宅门口团团转,急得抓耳挠腮,看到终于有人过来,他快步迎上,忙道:“总算等到你咯,真是急死我。”
“恁子事情嘛?”大家姐皱眉。翟老板一向稳重小心,急得跳脚的事情上次见到还是三年前。
“那个,美国人来嘞,点名要见你。”翟老板有些犹豫。
“啥?”大家姐表示没听清楚,“美国人认识我?你们又劫人家商船了?”
“莫晓得!是,是章太爷推你的。”翟老板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什么。
“美国人不是七天后才来么?怎么今天?”大家姐也不多纠缠,边说边往里走。
“那,那是正式的联合考察队,今天来的,据说是先遣队。”翟老板后脚跟上去,又被大家姐推出来,嘴里嘱咐:“你莫要进来咯,把金换叫到码头等我。”她看一眼春水,“你跟我进来。”
春水踌躇片刻,看看翟老板,艰难咽口口水,跟大家姐走进去。
二进之后的三进,本是主人私人场所,别说外人,就连大家姐自己都没去过。但这次,章太爷把私堂大门敞开,欢迎客人,说明这个人来历不凡,也可以说来者不善。
私室里珍藏着章太爷多年的心血收藏,正进房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男相观音图,是从瑶光峰下拓来的。下面是清乾隆珐琅彩双耳香炉,两侧一对明万历青花八仙梅瓶。左边是书房,章太爷收藏的书画都在于此,右边是三个大架子,上面按品相摆着章太爷钟爱的杂项收藏。
章太爷亲自陪着两个个人隐没在架子中,听见絮絮细语,下人都站在门外。大家姐没有动,在门口让下人传话,马上,章太爷就急忙把她叫进来。
“你快来见过郝华德先生和田中清一郎先生,他们是联合考古队的先遣人员,提前几天来我们桂林踩点。”
那两个人纷纷伸出手,国际礼仪握手。没成想眼前的女子敛裾低头,向二人行了个万福,二人的手也只好讪讪收回。
“小女子东门杨氏,不知二位贵人找我何事?”
二人上下打量这个女子,年纪尚轻,身量高瘦,穿着渔女的粗布衣衫,头发也有些凌乱,直接用根筷子固定着发髻。一时心里嘀咕——这个貌不惊人的女人真是连章太爷都赞不绝口的大专家?
田中清清嗓子,用不太标准的中国话回答:“我听章先生说您是文物专家,想烦请杨先生来为我们,指点迷津。”
那个叫郝华德的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中国话说得又比田中差些,只能在一边点头。
大家姐脸色一变,眼睛有些意味地望着章太爷,想表达什么,但还是收回话头,转而道:“小女子才疏学浅,叫‘先生’折煞了。不知二位有什么困难,若小女子能帮上忙,在所不辞。”
章太爷不好意思地别过头。那两个外国人颇有兴致,巴巴地引她来到书房,上面铺了两副卷子。
大家姐一看到那两副卷轴,脸色一暗,但马上又恢复如常,章太爷也没说话,垂手站在一边。
“我们机缘巧合得到这两副古地图,但怎么也不得要领,希望您能指点一二。”田中替她展开卷轴,两副古地图一齐摊开,并列摆在桌上。
“嗯,不知二位想找什么?”
田中面露难色,不过郝华德却爽快,用着不太流利的中文磕磕绊绊道:“藏宝图,宝贝。”
大家姐冷笑:“原来这考古队名为考古,其实是为夺宝而来啊。”
田中忙道:“此言差矣,今尔中华战乱频繁,乱世之中想要保护好这些珍贵古器谈何容易,我们联合考古队是在帮助你们保护文物啊,而且我们也得到重庆授权……”
扯到重庆,大家姐不再多说,低头端详这两副古地图。其实这两副地图她不陌生,已经见过两次,都是一尺见方,之前黄脆得一碰就碎,而今被翟老板裱过倒也能看。左边一副绘制了山川河流走势,叫《踏水图》,右边的却是一副城市地图,叫《寻春图》,两副地图起这么风雅的名字也是没谁了。
她说:“桂林向来以山水闻名,要想找与图上相似的山川河流恐怕没那么简单啊。”
田中笑道:“要是有这么简单,也不能把漓江水帮的首领请来,何况你还不单是水路在行啊。”
大家姐脸色一凛:“什么意思。”
田中看看一旁的章太爷,道:“章先生都告诉我了,说你和我们,是同行。”
“胡说八道,小女不能胜任,告辞了。”大家姐冷冷道,一甩袖子就要走。
门口的春水也不知道发生什么,就只看到他的大家姐面容带怒地走出来,还没出天井,就被那个金发的外国人拦住。在外候着的春水一看这不得了啊,外国人欺负到大家姐头上,章太爷太不地道,居然把大家姐出卖了。顿时怒从心头起,撸起袖子,掏出腰间的渔刀,就要上。
“春水,站住!”大家姐一声断喝,春水上前的脚步堪堪停住,手不知所措举着。
“姐,他们……”
“我没事,你不要冲动!”她打开郝华德的手,回头看田中和章太爷慢悠悠踱步出来。她顿时明白了什么,对章太爷冷笑道:“原来……”
章太爷也知道她在暗指什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抢白道:“不是的,小杨,我……”欲言又止,眼睛不止瞟田中。
大家姐眼睛和田中直直对望,丝毫不让,冷冷道:“恐怕先生知道,你们的行动没有我,会出现很多麻烦。”
田中眉眼带笑,点头。
“那好说了,”她突然间笑起来,不是冷笑,却是商人间常见的假笑,“你们是官派,我也不好大开口,不过,找到的东西分我三分,我便帮你们。”
田中眼前一亮,笑道:“好说,好说,我还以为你……”
没等话说完,她一挥手,转身入室内:“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呐。”
这次春水也跟着回到书房,众人又一次齐聚在两副古画周围。春水见到它们,想脱口而出说些什么,又被大家姐一个眼神阻止。
她令人准备好笔墨,要张薄宣纸,越薄越好,就着《踏水图》临摹,“我这只是简单示范,回去还得麻烦你们找人摹副一模一样的下来,要不然可就找不准了。”
她把纸张裁成一样的大小,简单勾勒出主要的山体水流,覆在《寻春图》上,正好,《寻春图》能透过纸背,和《踏水图》同时呈现。“《寻春图》,春在何处?”她问。
田中豪不犹豫,指向图中一户大户人家里盛开的桃树。大家姐点头,“桃枝所在,便是所在了。”
她又把原版《踏水图》拿过来,问春水:“这地方你见过吗?”
春水摇摇头。她又把《踏水图》叠在《寻春图》上,《寻春图》里的一些线条正好补充了上面一副,乍一看线条相补,又多了几座山,几条水,又问他认得吗,春水抓耳挠腮半天,才试探道:“好像是……我老家……”他指着一条水,“这里好像是我老家的一条河,漓江的支流。”
大家姐点头同意:“我记得春水老家有个山谷,枯水时崎岖难行,丰水时倒可以借小舟逆流而上,虽费些力气,倒比走山路快得多。”她点点那个地方,“刚好,在这里。”
田中眼睛掩盖不住光芒,连口称赞,又问她这两副卷轴他们研究多日不得要领,为何她一眼就能找到要害。
大家姐轻笑一声,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班门弄斧而已。”
田中还想问,显然对这些事情十分有兴趣,但大家姐不想再谈,把卷轴一放,道:“你找个厉害的匠人一丝不差临摹下来就能做出地图了。”她转身告辞,“想必两位还有要找我的时候,不要忘了咱们的约定,后会有期。”
好不容易送走那两个外国人,章太爷擦着汗回到书房。方推开门,就发现有人翘着腿坐在他的书案上,手里捧杯茶,慢慢啜饮。
“你、你不是已经走了吗?”章太爷措手不及,看着大家姐慢慢悠悠从书案上下来,踱步到他面前,茶气氤氲,满室弥香。
“我恐怕还不能走太快。”她低头说道,语气凛冽,字字铿锵。
章太爷深深叹口气,声音疲惫:“你们就知道胡作非为,若没有我,若没有我在重庆的孩子,你们哪里能这么无法无天。”
大家姐一副了然的样子,“你也没拿什么好处是不是,他们所谓的重庆授权,其实是你儿子搞来的是不是?”
“我儿子搞不来,他们要搞我儿子……吴家的烟土,有一大半弄到重庆……”章太爷声音渐低,后来再不敢多说一句。
大家姐挑眉冷笑:“倒是天道循环,因果有报。没想到章老你也有晚节不保的一天。”
章太爷颓唐地低下头,以往威风凛凛的气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无非是个为儿孙操碎心的老人。大家姐并没有理会他,自顾自道:“他们从哪里搞来这两幅图,又怎么知道是我桂林。”
“听说是有人给他们的……”
大家姐喝完最后一口茶水,放下茶杯,推门离开:“静观其变吧。”
翟老板和金换在东门码头。翟老板急得一直不停转圈,倒是金换淡定,默默地蹲在岸边石头上,一言不发,时不时从手里打个水漂,出神看着小石子在江面上跳三五下后,“咕咚”沉入江底。
莫约过了两个时辰,大家姐没有来,春水这小子倒是来了。他把一封信掏出来给金换,面对翟老板的询问,他道:“您咋在这里?大家姐在店里等你咧。”翟老板一听,拔腿离开。
金换已经读完信,他对春水说:“她让你跟着我。”春水点点头,“她嘱咐过我的。”金换跳上一条竹排,长竿在手,道:“上来。”春水从小在江边长大,身子滑溜得像条泥鳅,他机灵地跳上竹排,同金换一齐消失在夕阳暮色中。
翟老板回到“叠彩轩”,大家姐已经坐在老位置上描好一副牡丹。她举起图给他看:“怎么样?”翟老板此刻也无心风雅,在此之前他一直预感不妙,而今外国人找上门,还是在堂会后第二天,说明他们也闻风而至了?还是别有图谋?无论为何,总之是来者不善。
他推开大家姐的花,胡乱应付几句,直接进入正题,问她刚才发生了什么。
大家姐释然地笑道:“你一向是最小心的,没想到今天也这么沉不住气。不必惊慌,兵来将挡罢了。”
翟老板摇摇头:“今时不同往日,北方战事紧张,时局一日三变,我们也该多小心才是。”他犹豫片刻,又把那日商人的事情说与她,自顾自道:“现在想来,那商人诸多破绽,其实也不过是个跑腿的罢了。”
他低头,心中猛地一惊,因为他无意看到大家姐不复脸上笑容,听他讲完商人的事情后反而神色凝重,若有所思。他隐约听闻她低声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