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一族自百年前便屹立在大宁王朝,若论氏族门第,倒真是没有一个世家能越过赵家去。方家清贵传家,寒门子弟都可算得上是其门生了,两府皆是大宁朝堂的肱骨之臣,这联姻也算得上是今年大宁王朝的头等喜事了。
两家大婚,两府的门槛都有被踩破的趋势,迎来送往的好不热闹。高官氏族、商贾文士,凡是有点身家和地位的都挤破了头托关系往这两个府上赶。
至于赵府门外的那一长条街道更是锣鼓震天,几乎半个城的百姓都凑着来看热闹了。
吉时已到,新郎官春风满面的把新娘子迎了进来。冠冕如玉,风度翩翩,那好模样也让满座宾客一顿称赞。
赵卓端坐高堂,看着跪在下面的一双小儿女递来的茶杯,脸色虽是淡淡的,但到底还是露出了几分笑意。
罢了,就这么一个嫡子,他接过杯盏抿了一口,和老妻封了个大红包放在新嫁娘手里,这方紫菲就算是不足,以后好好调理便是。进了赵府门第,也不能再向以前一般行为无状了。
行礼完毕,赵然正准备牵着新媳妇进房,却听得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赵卓听着这不同寻常的安静也是一愣,今日好歹是他这个当朝宰辅嫡子大喜的日子,况且有天子为媒作聘,若是还想在大宁有立足之地,就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跑出来惹事。
平时严谨镇定的老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瞧得里面的安静也是一顿,但马上还是慌忙的朝赵卓打了个揖:“相爷,外面……外面……”他使劲的咽了下口水,揶揄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满座宾客也被这诡异的氛围弄得摸不着头脑,但看着赵卓沉下的脸色,便齐皆噤了声。
“外面怎么了,赵齐,说!”赵然显是没有赵卓的涵养好,今日是他大喜之日,居然还有不开眼的在这个时候闹事!
赵南不动声色朝外面走去,看老管家那样子,不出去看看是不行了。
“回禀少爷,有人送贺礼来了。”赵然一听这话,皱着的眉角便松了下来,大喜的日子送贺礼再正常不过了,有什么好震惊的。但旁边蒙着盖头的新娘握着绣球的手却是顿了一下,身子不自觉的朝后缩去。
赵卓显是没赵然那么头脑单纯,简简单单的送礼会让整条街静下来吗?
“哪家的贺礼?”虽说这么问,但他却也隐隐猜到了一丝端倪。
“洛家。”
老管家说得很轻,但偏偏满座的宾客都听了个透彻,眼底也慢慢有了些恍然,难怪这般大惊失色,原来是洛家送来的。
这可真是热闹,想来那洛家小姐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送来礼物想是也有修好的意思,这赵府管家如此做派倒真是小气了。
方紫菲的手猛地缩紧,甚至泛出了清白的颜色。
她就知道,那般的女子,不是轻易可以折辱的,言出必诺,那话言犹及耳。往日正义美好的词句,此时却让她觉得沁凉到了心底。
赵卓听得这话胡子一翘,使劲朝往后缩的赵齐看了几眼,送就送来了,收下便是。摆上台面说干什么,还嫌最近赵府丢的人不多?
“即是来了礼物收下便是……”
“老爷,收不了!”老管家喏喏的又朝后退了几步,鼓足了勇气道:“您还是出去看看吧!”
赵卓一愣,也明白事情估计不会简单,当即站起身朝外走去,这件事纠纠缠缠了这么久,到如今也该解决了。
至此以后,就算是那洛家小姐再想闹,上面的那位也不会肯了。
赵然看父亲顶着一副慷慨激昂的神情朝外走,也觉得有些惭愧,忙轻握了一下方紫菲的手:“你安心便是,我定护你周全。”说完便朝外走去,那大红的喜服却也有一种刚烈的意境。
方紫菲掀开喜帕,愣愣的看着前面的那个身影,不过是刚及弱冠的肩膀,他的夫婿,却什么也不说的便替她挡下了所有的过失,她第一次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了后悔,深入骨髓的后悔。
她的良人……值得一生相随。她这样想着,眼泪慢慢的便溢在了眼眶里。
赵南愣愣的站在相府大门口,张大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开始佩服起那老管家来,果然是年纪大见识广,居然还能想到进去禀告,要是他估计也只能这么干看着了。
赵卓率着宾客慢慢朝前门走去,步履不快,气势沉然,一副悠闲的好心态,连原本有些躁动的客人也慢慢安下了心来,瞧赵相爷这样子,估计就是天塌下来了也能顶得住。
赵南早就听到后面的声响,转过头来看着族长慢悠悠踱着步朝这边走来,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站到了一旁。
赵卓还未踩上大门口的边,便停了下来,眼直愣愣的望着外面长长的街道。
这情景让他有一瞬间的恍神。
十里长街,极宽极长的街道,哪怕平时就是四匹骏马奔驰也不会觉得拥挤的的官道,现在却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木履镂空的紫金沉木,大红的珠玉一圈圈镶嵌在那沉木回阁处,高贵而奢华,精致又典雅。
一抬抬红妆就这样被摆在了赵府门外,一眼望去,居然望不到底。
赵卓没有出声,他瞧着那街道上置放的东西,头一次觉得迈不出府门。
洛家军武起家,几百年来财富的累积恐怕堪比皇室,当初两家联姻时洛家给洛宁渊的陪嫁那是极丰厚的,丰厚到哪怕是过了数十年之久,也没有一家女儿的的议亲之礼能比那皇家公主的嫁妆还足的。
但那洛宁渊的陪嫁倒真是拿十里红妆这词来形容都可以算是简陋了,哪怕以他的心性,当初接到礼单时,也有片刻的怔忪。只是嫁女而已,就算是再怎么珍贵也实在是太过了。
当初的洛府将门虎子,他赵家门楣光耀,两家联姻也是传诵一时的佳话。他那时还不知道漠北的战况已经严重到了如斯地步,也没猜到那十里的红妆其实已经不止是嫁妆而已了,能做到这种地步,那从来不肯低头的好友已经是在托孤了。
只是,他是一族之主,家族的荣辱兴衰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十六年后,这婚事确实是他赵家亲手毁下的,一门忠烈尽数葬于沙场,哪怕是稍微顾及着一点旧情,也不会把洛家唯一的孤女拒之门外,让天下人耻笑。
赵卓看着那摆满了街道的紫金妆盒,叹了口气,一抬抬沉木香妆连面头都没改就直接给送过来了,任是他再眼拙,也看得这全是洛老将军十六年前为唯一的孙女准备的嫁妆。
他知道,这是洛家的小姐为那战死沙场的洛家满门讨个说法来了。
虽说是皇帝下的旨意,可到底也是他赵家的儿子当着天下人惹出的风波。
宁渊站在回廊里,看着外面艳阳一般的日头,微微眯起了眼,洛凡站在她身后,一身肃穆的气息,谨然的身影立的笔直,隐隐带了些悲壮的模样。
“小姐,东西全送过去了。”
宁渊没有出声,只是颔了下首转身朝回廊深处走去,黑色的披肩拂过地面,深沉的色泽仿似染上了幽暗的空明一般。
赵府外的大街上安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那延绵数十里的紫金红妆,让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这不是失了颜面的闺阁小姐摆着那足以倾城的财富来招摇显摆,只不过是那洛家遗孤为了葬于九泉的先者能得以安息罢了。
赵卓静立良久,闭上的眼重新睁开,伫立着的身影也好像弯曲了一些,他踏出了赵府大门,缓缓朝那妆阁前站着的青年走去。
坚毅的眉眼,挺立的身姿,不怒自威的威势,和他十几年前送行的洛家儿郎一般无二的姿态。
那样坚毅的铁血一门,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来向赵家、向这大宁的百官和守护的百姓讨一个说法,倒真是他平生都未曾想过的事,不过若是那老顽固还在,肯定也不会把这口气咽下去。
赵卓嘴角慢慢牵出一丝苦笑,这才是云州洛家啊,哪怕十不存一,大厦将倾,也刚烈得能让天下为之侧目。
“赵卓感谢洛小姐送来的贺礼,他日必当亲上洛府道谢。”
站在前排的青年想是料到了他会这么说,紧着眉道:“不必,小姐说了从今日起,洛、赵两家过往皆断。”
年俊说完转身就走,不带一丝犹疑。
过往皆断吗?赵卓把这话轻轻低喃了一遍,看着洛家退去的众人,慢慢朝站在身后一直没出声的赵然招招手。
赵然暗下了神色,慢慢走到父亲面前。
赵卓把手慢慢抬高,缓缓朝那铺陈十里的红妆指了指:“然儿,你不是一直在问什么是民心,什么是厚德,什么是天下吗?你看看,能做到这种程度而让天下百姓无话可说的,就是民心、厚德。”
他的声音很淡,但却有一种洗尽人生的苍凉。
他这声音也极低,除了赵然和赵南,想是也没其他人听见。
赵然和赵南随着他所指朝大街上望去,那些站在街道上本是道喜恭贺的面容全都不知从何时开始染上了肃穆,甚至是有些人已经悄悄远离了这大婚的门口。
赵然在那一瞬间突然感觉到身上套着的大红喜服有一种惊人的灼热感,仿似连灵魂都好似被焚烧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所做的不过是一场悔婚罢了,却不想延续下来的后果却是远超于此的沉重。
能让百姓铭记的从来都不只是歌功颂德的恩德而已,用血筑起来的信念才是真正坚不可摧的。
赵卓突然振奋起了精神,长笑一声朝着街道百姓和宾客说道:“感谢大家亲临犬子婚宴,虽事有突然,但宴席仍照常举行,相府大宴宾客三日,望各位尽兴。”
他说得豪迈,像是对突然发生的事故毫不在意一般。听着的宾客哪有不应的,不管再怎么感念洛家当初的功德,但如今握着实权的毕竟是这位当朝宰辅,俱都朝着府里重新走去。
赵卓看着重新挂起了笑颜的宾客,停在后面伫立了良久,直到赵南走过来亲扶才猛然回过神来,他抬步朝里面走去,在他身后,是延绵数里的红妆。
十六年前,那时候漠北的战争还没有开始,他也曾和坐在草地上的老友说过,他日两家联姻之日,必会亲自站在门前迎那十里红妆,宠她洛家女儿,传倾世佳话。
可惜……可惜……人活一世,终究是难得圆满。
赵卓慢慢朝里走去,一向儒朗笔直的身影却慢慢佝偻起来,就如一个真正的老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