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月短暂的训练之后,我们的第一次试飞终于来临。我上的是一架轻型运输机,带我的是个美国大胡子,一身的酒气,胡子里可以捉到跳蚤,满口的“Shit”和“Fuck”。我从罗丝发送的资料上了解到,这个大胡子叫吉姆,纽约人,他是唯一一个左腿残废了还继续开飞机的飞行员。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万里无云,连飞鸟也难见几只。吉姆让副驾驶腾出位置,我便打开座舱盖坐上去。第一次试飞,难免局促,看着仪表盘上繁杂的指示灯和按钮,心中冷了半截。吉姆只是做着示范,启动发动机、滑翔、起飞、收起落架、增压、仰俯提高、左偏航、右翻滚、主武器攻击、辅助武器攻击或投弹、左轮闸、尾轮闸、放起落架……这些大都是副驾驶——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美国小伙子用生涩的中文进行的解释。一路上,他都在副驾驶座后安置的塑料椅子上坐着,没有系安全带,然而却收放自如,显然是个老手了。
运输机在空中辗转翻滚,我的头顶几次触碰到舱顶,我只得咬牙忍住疼。吉姆不时从后视镜中看我,嘴角飘着醉醺醺的笑意,似乎很享受我受苦的样子。副驾驶不时用英文跟吉姆说上几句,带着嘲弄的口气,我隐约听出那是鄙夷中国无飞行员的话,顿时心中激起一股无明火。
经过一周的试飞,我正式上机,起飞时有些手忙脚乱,吉姆骂声连连,等到飞机掠上天幕,我忽然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详,似乎阿妈就在云朵之后看着我一般。那种奇妙的感觉后来我常常遇到,难以言传。等到飞机平稳穿行在云层中,吉姆终于停止了谩骂,第一次冲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次日,我依旧准备上机,吉姆一反往日醉醺醺的酒态,用英文说:“今天我来开,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开运输机了。”原来,吉姆接到美方通知,即将奔赴缅甸,保护盟军的后勤补给生死线——缅甸公路。
吉姆驾着运输机开了三个时辰,绕着加尔各答也不知飞了多少圈,低掠的时候,那些贫民窟的印度民众,尤其是那些小孩都跟着飞奔,似乎在追飞机的影子。吉姆哈哈笑着,眼角渐渐有了浑浊的泪水。
这时,那个副驾驶高声唱起了一首歌,似乎在为吉姆送行。我至今记得那首歌的旋律,是那样苍凉雄浑,令当时的我对他们的前嫌尽释。大家都是为了打纳粹和鬼子而来,一样的目的,异域的战友,何必计较呢?
后来,我知道那首歌叫Bloodon the Risers,是美国101空降师的军歌,在欧洲地区的盟军伞兵中广为传唱。乍听上去,这首歌充满战斗精神,而实际上,这首歌歌词描写的是一名新伞兵在跳伞练习的时候,因为过度紧张,没有挂上降落伞开伞的尼龙带就纵身越出机舱的故事,几乎每一个美国飞行员都曾高歌:
He was just arookie trooper and he surely shook with fright.
He checked off his equipment and made sure his pack was tight.
He had to sit and listen to those awful engines roar.
You ain't gonna jump no more…
(他仅仅是一个新伞兵,他真的在战斗中颤栗,他检查他的装备,打紧他的伞包,他不得不坐在机舱中听着烦躁的引擎咆哮。你再也不想多跳一次……)
一曲唱罢,两个美国飞行员都泪流满面,我被那种特殊的气氛感染,忍不住叹息一声,心想:那个新伞兵的心态不就是我现在的心态吗?他坠落下去会不会……我又一次想起噩梦中出现的那个眼角流血的铁人,一阵战栗。
吉姆走后,便由那个美国小伙子乔治带我,他不似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了,在我即将接受最后考核那一天,他含着悲声告诉说:“Mr.Li,吉姆在缅甸牺牲了,他是个大英雄。”
我推测,以吉姆的性格,他该是大笑着死去的,当时他驾驶的歼击机已经弹尽油绝,在迫降的时候遭遇一架日本零式飞机,他大笑着迎着子弹向歼击机撞上去,与敌机同归于尽。
吉姆的一张黑白照片被乔治贴在座舱内侧,吉姆大大的酒糟鼻子悬在我的头上,一双永远也不清醒的醉眼迷离地看着我们。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去了吗?我回忆起吉姆落拓的音容,有些恍惚。
全体学员考核的日子到了,如果考核过关,便可以成为副驾驶甚至正驾驶,如果考核不过关只能打道回府或者做报务员了。考核除了单机演练外,还有双机配合歼敌。
那天到场的除了几个英国和美国的空军军官外,还有一些印度群众。单机演练我轻松地过了,得到罗丝的赞赏。双机演练,我与赵小虎配合,追踪一架战斗机。说起来有些荒唐,我们驾驶的是C-46运输机,不属于战斗型飞机,却要追踪一架美国飞行员驾驶的P-40战斗机。然而,那个非常时期,商用型飞机都经过改装上战场了,运输机还当过轰炸机用,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和赵小虎在各自教练的指挥下,在长空飞了半个时辰,被P-40甩了老大一截。罗丝的口令传上来,下面有人也打起了旗语,示意我们跳机。我惶惶地背着降落伞,打开舱门的一瞬,一股强劲的气流冲进来,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隐约听到有个熟悉的调子在风中游走,那是BloodonvthevRisers的调子,那一刻想起来竟令我毛骨悚然!
我双手用力抓住舱门板,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在我犹豫不绝的时候,乔治在后面叫道:“Mr.Li,快打开降落伞!”他刚说完,一脚就踹了过来,我的身子跟断线风筝似的跌下。
巨大的气流在耳边呼呼奔突,身体和空气摩擦的“咝咝”声,在大脑中放大了千百倍,我心底压着的对天空的恐惧在那一瞬间爆发了,我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人在极度的恐怖中,会叫出自己的名字,我清楚地记得我连声叫着自己的名字:“李长天——李长天——李长天——”
降落伞随着“啪”的一声打开,我直觉身子一下子变得轻了,所有的恐怖在片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小虎也从天而降,我们几乎是平行着向地面落去,下面是蚂蚁样大小的人,密密麻麻的。忽地,我发觉赵小虎有些不对头,具体哪里不对头我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他不是他了。他一直用后脑勺对着我,似乎脸一直没有转过来过。
我心中惶惑,叫他:“小虎!小虎!”
赵小虎没有出声,只是缓缓地转过头来——天,我看到的依旧是个后脑勺!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忙晃了晃脑袋,再次看过去,这次我看清了他的五官,他的嘴巴大张着,像一条死鱼,无声地说着什么。
后来,他告诉我,他在空中想和我说话,然而风太大,一张口就吃了冷风。我没有告诉他我在空中看到的那个诡异的情形,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幻觉,在空中缺氧的情况下难免会有。
我和赵小虎、胡冲都考核过关,顺利成为副驾驶,次日便要运输法国刚刚输送到印度的物资奔赴昆明。罗丝和那些教练当晚给我们饯行,石木拼凑而成的桌子上多了几盘咸菜和手抓肉,楼上的那个老太太知道我们要走,特别熬了一锅鸽蛋汤送来。
几个学员不知从哪个酒贩子手上换来了一坛酒,大家就着这顿丰盛的晚餐而饮,口中说着喜庆的话,然而心里都知道今日一别,以后大概再见的机会会很渺茫,笑容中不免有些感伤。罗丝的酒量出奇的好,我们本想灌醉她,结果倒了一大片。后来,我与他们中的几个人在昆明碰到过,问起当日的遗憾,他们都耸肩说:“没有把那个漂亮的教练放倒!”
我是不善饮酒的,只是默默地喝着鸽蛋汤,痴痴地看着罗丝豪爽地饮酒。我的教练乔治发现了,眯缝着眼睛笑:“Mr.Li,你既然这么欣赏罗丝教练,不如用鸽蛋汤和她拼酒如何?”
我忙笑道:“不敢,不敢。”
罗丝投过来一个笑意,将大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照了照碗,说:“你们中国人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几年之后谁还认得谁?这乱世,说不定哪里就冒出一颗子弹给你降温了!来吧,及时行乐!”她又满了一碗酒,跟我的汤碗碰了一下。我被她的话触动了,仰脖子将一碗鸽蛋汤灌了下去,心中一阵酸楚。
我也学着罗丝将碗照了照,碗里突兀地出现了那个印度老太的半张脸,她的脸皮似乎在颤抖,眼中闪着可怕的光芒,我不禁怔了一下。
当晚我们七歪八拐地睡下来,我和几个没醉的学员点燃了篝火,围着篝火正迷糊着要睡去,外面又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那声响在磨牙声和呓语声中显得突兀。我的眼皮跳了跳,心想,难道又是鸽子?
我正侧耳听着,敲门声忽而止息,跟着是石头移动的声响,显然是有人在门外推门。门渐渐地打开一条缝,一阵寒风吹了进来,篝火晃动了一下,地上散落着的几本《飞行手册》“哗哗”翻动了几下。
我看到了一张扭曲的老脸,来人是那个楼上的印度老太。她的一只手上提着一盏风灯,上面印着古旧的印度古佛,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锈蚀的油桶,一股汽油的味道弥漫开来。她在门口冷冷扫了地上的人一眼,忽而无声地笑了,露出空空的牙床,那笑容令我不寒而栗。
我的身子动了一下,想起身,然而腹部一阵排山倒海的疼痛,阴风一吹,我的身子骨就像泡在醋坛子里一样,软得像一摊泥。我忽然间明白了,印度老太在鸽蛋汤里下了药!我想要大叫,然而嗓子眼里却似蠕动着无数的虫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另外几个学员也发现了异常,然而都说不出声来,只是将一双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都是恐怖的光芒。
印度老太迎风咳嗽了一声,说了一句什么,后来我们知道她在说:“你们吃了我孩子的肉,我送你们去西天。”
她佝偻着身子,将汽油一点点泼洒在棉絮上,几滴汽油溅到了我的脸上,我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她浇完汽油,蹒跚着步子走到篝火前,枯瘦的手扒拉出一根燃得正旺的木柴,向门口走去。风灯上的古佛随着她的步子颤动着,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中射出绿绿的光。
印度老太又咳嗽了一阵,右手一扬,手上的柴火在空中抛了个诡异的曲线,向屋子中间落去。室内一张张惊怖的眼睛都闭上了,一行冷泪从我的眼角滚出。
然而室内却依然沉寂,只有风声。我睁开眼睛,只见室内站起了一个人,身子修长,正是罗丝!她的脸色红红的,手上握着那根柴火,她由于喝的都是酒,所以鸽子汤里的药没有毒到她。她的步子有些打飘,显然醉意还在,她重重地打了个酒嗝,左手颤抖着去摸腰间的枪。
那个印度老太眼中射出了可怕的光芒,忽地将风灯对着木门狠狠一摔,灯罩应声而碎,那个古佛的脸也碎了。一截蜡烛掉在地上,烛光像嗅到鲜血的蚂蟥,瞬间爬上一个靠门而睡的学员的棉絮。
“砰——”一声枪响,印度老太额心顿时喷溅出一股血水,直挺挺地倒在门外,她的一双眼睛却冷冷地看向门内。
那个被火焰纠缠的学员发出杀猪般的号叫,火人一样地在地上扭动,眼看着就要沾上另一个学员的被褥。
“砰——”又是一声枪响,罗丝咬牙开出一枪,那个学员在火焰中似乎点了点头,倒了下去。罗丝艰难地上前,用石头将那个燃烧着的学员推到门外,那个印度老太的身上也沾惹了汽油,与火一接触,立时燃烧起来,一股焦臭的人肉气息和着汽油味在暗夜里游荡着。
当地的印度巡警凌晨时分才赶到,他们询问了情况,默默地将两具尸体拖走了,没有多说什么。倒是附近一些喜欢扎堆的村民,说,老太太的儿子曾参加过圣雄甘地的“反暴力不合作运动”,在去海边取盐的时候,被荷枪实弹的英国士兵活生生地打死了,老太太老年经过丧子之疼,精神上有些错乱,从此对穿着军装的外国人都心怀仇视。我们这群中国人的出现本来就惹老太太反感,更兼我们杀了她抚慰寂寞的鸽子,她心内的仇恨便膨胀了。
知道真相后,大家都倒抽一口冷气。如果不是罗丝,我们这些贪嘴的人现在早成了一堆骨灰。当地的一个赤脚医生看了我们的症状,熬了一锅特制的药汤给我们喝下,说是“打虫”。我们喝下苦涩的药汤,肚子疼得更甚,仿佛万千的虫子在腹部翻江倒海。去草丛拉了一泡,尽是些蛋清色的蠕动的虫子,有指甲盖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