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腾地坐了起来。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骂娘。“tobeavirgin,呵呵……”我在黑暗中苦笑着,“本以为是个剩女,没想到一不留神,我的妈呀我撞上个圣女。我以后不叫你师姐了,叫你玛利亚得了。”我要开灯找我的衣服。
“不要开灯。”她急忙说,“我不是涮你,我真的喜欢你——我不是你听说的那样。”
“不是听说啊,我都睡到这里了,还是听说吗?”
昏暗中,她拥着被子也坐了起来,圆润的肩头上披着冰凉的一片月光。
“除了我自己,你是唯一一个躺过这张床的。”她说。
“什么?可是你不是有个……”
“知道你迟早会问的。”她说。
看来,平时风风火火的师姐,其实完全明白别人是怎么把她妖魔化的,她似乎对今晚将要发生的一切都早有心理准备。
那男人不姓黄,但有钱是真的。他们是在一个素食杂志举办的招待会上碰到的。那次只有他们两个认真地填写杂志发给嘉宾的读者调查表。因为他俩都是这份杂志的铁杆,更巧的是他俩竟然是同一天生日。
他今年四十。
两人很谈得来。她快人快语,脑子也灵光。每次见面,她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有一天晚上在他的别墅按照陆羽茶经的法子煮茶,等喝完茶,已经过了子夜。“我也一直没说要走。他也没说要送我。”就那样,在茶室里两个人坐着。
“那时候,我觉得……我觉得他如果提出那个要求,我也不会反对。”但他忽然告诉师姐他的一个隐私。他三十岁的时候就得了睾丸癌。发现得早,用化疗控制住了,但“鸽子卵”从此只剩两颗豌豆那么大。老婆带着孩子和一大笔财产去加拿大了。他就一个人,而且终年要注射雄性激素。
“啊,他是个没有……”我觉得这真是不可思议。
“你不要这么说。”
“没有你的出现,他是不是早就自杀了?”
“你太低估他了,也太高估我了。他是想过,但那是我遇见他很早以前的事了。恰恰相反,他现在常常做临终关怀组织的义工呢。你要是有想不开的朋友倒是可以让他开导开导。”她拽了拽我耳朵,“这就是‘黄包车’的谜底了。”她说。
“那你爱他吗?”
“差一点就爱上了。”
“差了哪一点?‘太’字那一点?”
“放屁。我们的境界还无法理解他。别为你自己那颗小土豆沾沾自喜了。”
本来我还觉得自己很猥琐,因为来的意图是这么卑微,就是想在一个随便的人身上结束处男的生涯。好像这样做对方没有任何代价。但听她这么高山仰止地描述那个人,我心里相当不是滋味儿。我摸着黑找我的黑毛衣。
“小屁孩,你爱我吗?”她问。
“我觉得你已经曾经沧海了。我这个小水泡子,你就别让我荡漾了。”
“喏,我们的衣服都绞在一起了。我还就喜欢清清浅浅的小水泡子。”她说。
“爱”就一个字,连着一堆事。所以,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那天晚上,我一肚子的五味杂陈,悄悄掩上门,心想我什么都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可实际上却偏不如此。
我得承认,这件隐秘的半截子事儿弄得我神思恍惚。尤其害怕在路上,咣当一下子撞见她。说啥呢?那天晚上我好像什么都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了。
她的皮肤,给我的感觉是那么深刻,那么持久。她的手很滑很腻,她的乳房很满很劲。甚至我感受到的她的手指,只要在睡前一想起来,表皮上的每一丝神经都好像被神秘的火焰烙伤了一样,不断传导着一波波奇妙的感觉。
难怪古人苦口婆心地劝诫男女授受不亲。肌肤之亲,尽管是如此肤浅的亲昵,都会让人的心理发生这么离奇的变化。人类大概是皮肤最为饥渴、但又对皮肤的接触最为提防的动物了,而中国人更是对皮肤桎梏得最严厉的族类,因而中国人的皮肤也最饥渴。从这个角度说,我那天晚上的行为至少有一半是皮肤饥渴造成的,这是一种中国人的通病,只不过在我身上表现出症状而已。我自然是错了,但罪责有限。
不管师姐是什么样的人,我并非是因为爱她而去找她的。
这样的目的虽然龌龊,但比双方都有所付出之后,我再扯谎说爱她要正直一些。我迅速积聚着这种起点卑鄙但终点高尚的勇气,希望能尽快碰到师姐。
本来在这个园子里,遇见师姐大概总是两三天里定会发生的一件事,然而,过了一个礼拜,都没有撞见。
难道这件事让师姐在乎了?跑哪里疗伤去了?但就在这段心七上八下的日子里,聂小鱼突然又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就像皓月当空,一扫心中的乱云飞渡。
那天晚上,我正在宿舍里和李玄下围棋。
李玄和他哥哥李白除了姓李之外,几乎看不出什么共同点。他下棋的布局就像他的五官一样工整,定式就像讣告一样周密,别人和他下棋开局总是要落下风,但他最怕战斗。每当对手鱼死网破,祭出无理手,他精巧的鼻尖就冒出一层细汗,急了的时候,他细长的手指拈出几粒棋子往棋盘上一撂:“脏谱,谁和你下这肥豚打滚儿的臭棋?”
正下着呢,突然听见宿舍外有人叫:“小熊,丫的躲哪儿打闷炮去了,赶紧过来喝酒。”
内力如此深厚的人不是大内,又会是谁。
大内名叫芮藏锋。和我从本科到硕士都是同学。因为觉得“西班牙语真他妈美丽”,跑到西语系读博士去了。他老爸是中南海里出入的人。我们常戏称他老爸为“上书房行走”,或曰“行走大人”。大内的老爸或许一辈子谨言慎行,到了儿子这里完全倒行逆施。大内一米八的个儿,貌秀,长发,但出口成“脏”,像不离粗口的金城武。李白因其粗悍,称其为芮酷,后升级为内裤。大内虽然是1980年出生的,但总往老人堆里拱,动不动就说:“那些无脑儿老嚷嚷什么八○后,把尿后吧。”
“什么日子,又吃喝?”我问。
“嚼口咸菜还挑个屁日子?”他径直过来,大手在棋盘上一划拉,“常昊都被打成长嚎了,你们还玩这种取悦日韩民族的游戏?”
我们宿舍里,几张凳子拼在一起,摆了几包花生、豆腐干、咸鱼,两瓶小二锅头。
“行走大人啥时候在主席新年团拜的时候,给咱们兄弟几个安排一张桌,让咱们也吃顿国宴。”李白说。
“靠,昨儿还被生拉着陪吃了一顿呢。什么烤酿螃蟹、樱桃萝卜……说了多少次了,也就北京中高档馆子的水准,你们随便卖点精卖点血就能撮一顿了。”大内说。
就这当儿,听见门外一个人问:“楚国雄在吗?”
叫我的那个是我老乡,叫米四淑;旁边的那个女孩,皎洁清新,昼如花,夜如月,不就是聂小鱼吗?
我知道屋里认识聂小鱼的绝不止我一个。去年迎新的时候,她一出现,就有无数男生要带她去宿舍。这也是高年级学长进行师妹普查最重要的场合。我讪讪地被隔在几重人外,但她的长相却让人一见难忘。
白净净的一张小脸,发如墨、眉如烟、瞳如漆。眉头轻轻蹙着,眼眸如水。“她站在那里,旁人如同草木。她轻移莲步,整个世界都成布景。”据说这是他们班一次上课前,一个男生勇敢地在黑板上写给她的献诗。我想这个男孩说出了很多人的感觉,也包括我。
“啊,是你啊,进来坐。”我站起来,走到门口。里面的人立刻各自整理衣冠,摆出自认为最帅的pose。
“不用啦,我跟你商量件事儿。”米四淑说。
她把我拉到一旁。原来她俩都选了熊士高的“当代艺术媒介”这门课,作为期末作业。熊老师要求她们不要自己凭空玄想,炮制出一篇毫无意义的论文,他让学生自己设计一个跟实践相关的审美实验。
米四淑和聂小鱼分在一组,她们设计的实验叫“合影留念”。她俩要分别化装成梦露和林黛玉的样子,在公共场所要求和陌生人合影,对方只能二选一,看看最后各自能得到多少合影。
“挺好玩的,那你们跟我商量什么?”我虽然觉得这个实验有点netive,不过竟然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跟聂小鱼接触,实在没有理由推托。
“显然啊,缺一个拍照的啊。”米四淑说。
她们选的地方是个酒吧。
出了京华大学西门往北走不远。圆明园南墙外。难怪名字叫“灰烬”。也真够唯物的。盖房子就怕火,即使不取天一生水的深意,也没这么咒自己的。
两人似乎事先跟酒吧打好了招呼,更了衣之后,就出来了。还真不含糊,不知道两人在哪里鼓弄来一身行头。米四淑本来眼睛不大,身材也一般。尤其是两个颧骨很高,就如我另一个老乡唐黄秋说的,好像三星堆出土的面具,脸上长手柄。但戴上金黄假发、描着大黑眼圈、涂着厚厚的粉底、嘟着两条香肠嘴唇、箍上一件紧身风骚的白色百褶裙之后,还真是性感不可方物。
聂小鱼穿着粉色的长裙、水绿的短衿、戴着蝴蝶髻假发、别着两件朴素的珠花,她没描眉敷粉,因为她的神情本来就有几分忧郁几分古典。
酒吧里的人打起了口哨。
我轻轻鼓掌:“哇,好专业!”
米四淑给了我一张表格,里面有性别、年龄、人种等参项。
“小鱼,你说你俩今晚谁能获得合影次数多?”我问。
她浅浅笑了笑,摇了摇头。什么意思呢?不知道?无所谓?毋庸置疑?还是不想回答?
看上去这个女孩今晚上情绪不高啊。
“别愣着,进来人了,快去问。”米四淑说。
我的工作就是进来个人,就上去拦住,说明我们在做一个研究,让他们选择两个人中的一个合影。我用易拍得咔嚓一下,然后把照片送给合影者,并在表格上做记录。
我本来以为找聂小鱼合影的人肯定有压倒性优势,米四淑真是不大明智,自找的相形见绌。但结果真是让我大吃一惊,米四淑获得的合影次数一直保持领先。
不论中国人、黑人还是白人,普遍都这么感性。感性这东西,十有八九瞄着性感。这真是个美感不如性感的年代。
不过,聂小鱼似乎并不在乎这种比照。她只有合影的时候才强制自己脸上的肌肉呈现出一种特别表层的笑容,大多数时候好像一直都在走神中。
米四淑就很投入,很快意地跟各种肤色的合影者构思pose。她还跟waitor要了一个落地扇,吹起她的裙子,她频频做出梦露那个用双手压住裙摆飘飘的经典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