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进来两个男人,看样子不是韩国人就是日本人。我看见他们背后的T恤上有一幅地图,上面画着两个小岛,下面写着一行字,不大,“来看海者生;来钓鱼者沉”。原来是两个民族主义的小日本。
两个人似乎看到了先前别人的举动,也跑过来要合影。我跑过去把她俩拉到一边低声说,这两人是日粹分子。
“那就不跟他们合呗。”聂小鱼淡淡地说。
“哪有那么便宜,我要合,看我的吧。”米四淑说。
米四淑笑嘻嘻地把两个日本人拉到一左一右,我数一、二、三!她忽然伸出舌头,两只手同时伸出中指。我把照片给了两个日本人。他们本来狎媚的表情忽然凝固下来。他们嘴里咕咕哝哝一番,估计没什么好话。忽然其中的一个转过头把照片狠狠摔在米四淑脸上。
米四淑正在那里洋洋得意呢,没提防,被照片清脆地拍个正着。
“操,妈的,你有毛病啊?”米四淑咆哮道。
“不要脸!”那家伙用天津味普通话骂道。
米四淑立刻脱下高跟鞋扑上去。聂小鱼愣在那里,小脸发白。
我从小到大基本都是挨打的主儿,从来不敢主动挑衅。不过连同行的女生都出手了,我也不由得恶向胆边生。
这俩日本人看来深受家风熏陶,压根儿就没有好男不跟女斗的意识,一使劲就把米四淑推出老远,让她狠狠地坐了一个大屁蹲。
米四淑一时爬不起来了,大声叫:“小日本打人啦!”
只剩我以一敌二,立刻就被这俩家伙扣住胳膊。
酒吧里的人开始围拢过来,waitor也上来了。就这当口,就看见一个人抄起一庞然大物,的一声砸在其中一人头上,两个日本人惊吓间立刻松开了我。
原来是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手里拎着一把吉他。“我不能容忍你欺负女人,尤其是我的偶像Marilin。”他说。
其他围观的人也开始嚷嚷:“你们在这耍流氓啊,小心我报警。”“报什么警,再犯他爷爷的毛病,就让他们尝尝晚清十大酷刑。”
……
两个日本人见状不妙,又看了看我,悻悻而去。
米四淑揉着屁股走了过来。
“谢谢你,大侠怎么称呼?”米四淑问。
“我叫顾爱德。喜爱的爱,道德的德。”他说。
“哇,起名的人太有才了。不过,你不太像中国人啊。”米四淑说。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嘛。
“我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法国人,家在美国。我在旁边观察好一会儿了,我觉得你们这个调查还真挺有意思的。”他说。
“是啊,出来之前没卜一卦,真扫兴,碰上这么俩东洋浪人。”米四淑说。
“以前只见你嘴厉害,没想到动手也这么凶。以后我要敬而远之了。”聂小鱼说。
“这可就错了,她厉害,你恰好躲在她的羽翼下求平安啊。”我说。
“看你们把我说的,我成了猛禽啦。而且再厉害的女生也需要保护,要不是今天顾……什么来着,我们可糗大了。”说话的时候,不断地用眼睛扫顾爱德。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打人。”
“真的?”
这可真让我们大吃一惊。
出手这么猛,就算加入洪兴都有个混的。顾爱德提起那把吉他:“要是真有经验,我决不会拿这把纪念版吉他砸人的。”
顾爱德今年刚来京华大学。他跟“灰烬”的老板阿甘关系不错,阿甘请他到这里做歌手。
顾爱德也想通过这个地儿,多结交些人物。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个酒吧不是小鱼小虾搔首弄姿的音乐地摊。相反,这个酒吧跟京华大学校内的“麦田”和“天光云影沙龙”构成了这个大学最重要的文化圈。除了摇滚和民谣的牛人时常在这里飘过之外,那些搞电影、话剧、艺术的前卫分子也在这里偶尔冒冒泡。老板阿甘是在德国拿的博士,学校通过熊士高游说了好几年才把他请回国在社会学系做教授。他在学界和户外运动界成名一样早,酒吧里到处都能看见他跋涉地球各处的存照和搜罗来的奇风异物。对这个人,我都是片言只语从大内那里听到的,大内崇拜的人我觉得都是非仙即道的高人,但我想即便如此,他们这儿的咖啡也不会跟街客或可乐那么便宜吧。
偶像是很贵的,前卫是很费的,就像李白同学说的,人民币就像一个“篦子”,币多币少,就好像齿缝的宽与窄,把人民篦出不同的批次,也就是社会阶层。
我们几个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两瓶百威。聊了一会儿,顾爱德说:“你们先坐,该我上场了。”
“我能不能点歌?”米四淑说。
顾爱德愣了片刻,大概他觉得点歌这种事只应该发生在《知心爱人》回荡的夜总会。
不过他立刻谦和地问,想听什么?
“Hotel California,我还没听过现场版的呢。”米四淑说。
“我想听Tonight,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一直情绪低落的聂小鱼突然高声说。
顾爱德伸了伸舌头:“你们是认真的吗?”
“是不是有点俗?”米四淑说。
“哦——还好,不过——我不一定唱得好。”
我对摇滚乐几乎一无所知,也就是能说出崔健、黑豹、唐朝几个大牌的名字,算是地道的滚盲,对流行音乐差不多也是“流盲”的水平。
顾爱德的吉他弹得真不赖,一双手上下翻飞,像两只互相追逐的鸽子。
米四淑跟着吉他的节奏抖着肩膀,“这段SOLO真有功夫啊”。
聂小鱼有点落寞,看着我也有点百无聊赖,就说:“记得去年迎新的时候,我还看见你呢。小米说你已经是博士了,我还真不大相信,你比我高这么多年级。”
“是吗,其实也没高很多,我本科完了读的是直博,相当于大五——迎新的时候人很多。”
“可是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
“是吗?我就记得你是一个人来的,好像没有家人陪,这真是很少见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们博士跟导师是不是很密切啊?”
“比本科当然近多了,像师母的生日,导师不一定记得,师姐肯定得记着。”我说。忽然间师姐的杏核眼、白膀子随着“师姐”这俩字在我脑海里蹦了出来。
“那多好啊。还不知道今后我跟谁呢?”
“我们导师就很好啊,你要是成了我师妹,肯定万千宠爱集一身。”
“可惜我喜欢现代文学。”
“那跟熊士高啊,他学问好,还是偶像型学者。”
“他?还不知道毕业时怎样呢,到那时候估计他周围的人都围成千层饼了吧。”
正说着话,忽然见大内、李玄从外面进来。
大内果然是夜生活老练的人,在忽明忽暗的酒吧里立刻就看见了米四淑的金黄色假发。
“嗬,离远了看还以为你顶了张大鸡蛋饼呢。”大内对米四淑说,然后就坐在我们一桌。“呦,大德今天怎么了,唱这种大路货?”
看来,大内跟顾爱德也熟。
“你要不愿意听,我给你支一招,把鼻毛拧成两股,塞耳朵眼里。”米四淑说。
嗨,大内和金城武的差别可能也就是鼻毛太长了。他只要两三天没剪,就如同插着两管毛笔一样。
“这是米四淑点的。”聂小鱼说。
“哦,我说呢,那些摇滚菜鸟才如数家珍的‘经典’,大德唱得还这么认真。原来是献歌呢。不过怎么说呢,这歌选得有点离谱。”大内诡秘地笑了笑。
“怎么了?”聂小鱼问。
米四淑假装不予理睬,但显然在侧耳倾听。
“听不出来吗?I saw a shimmering light/my head grew heavy and my sight grew dim,这是吸毒之后的反应;I had to stop for the night/there she's too din the door way,这说的是个妓女。”
米四淑本来很享受顾爱德在台上为她深情款款,但没想到碰上口无遮拦的大内,真好像苍蝇和咖啡一起进了肚子,一阵阵地恶心。
我当时特不知好歹,还问大内:“你这也太武断了,站在门口的就是妓女吗?”
“she got a lot of pretty,pretty boys/she calls friends,这不是阅人无数吗?Some dance to remember/some dance to forget,这是上过就忘。”
这样一来,这是一首描写瘾君子遭遇小镇妓女的歌曲,确凿无疑了。米四淑把假发捋下来,摔在桌子上,溅了大内一身的“天蝎宫”,气冲冲地走了。
我看在眼里,不禁摇头叹息,多贵的鸡尾酒啊,成了干洗剂了。
聂小鱼正要起身去追,旁边一直沉静的李玄忽然平静地说:“你还是别跟出去,除非你想做便携式电灯泡。”
果然,台上的顾爱德说了声excuseme,便蹿下来,追出去了。
“你们喝的什么呀,跟牛反刍出来的东西似的。”大内说。
“还说呢,你一来就造口业,暴殄天物不说,小鱼点的歌也没的听了。”我说。
我感到脚被人踢了一下,力气不大,应该是聂小鱼。
“你点什么了?”大内问。
她摇了摇头,敷衍道:“你一闹,我都忘了。”她显然不想让大内对她点的歌进行过度阐释。
“嘿,怎么成了我闹了,难道米四淑听一首献给妓女的歌,我们还在旁边做如痴如醉状,这不是皇帝的新衣吗?”大内说。
“小孩说真话可以叫童言无忌,你这个岁数了,只能说有口无脑。”李玄说。
李玄的话总是平静而有杀伤力,真像是伺机而出、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大内跟谁都能掰个没完,就是不跟李玄顶嘴。
酒吧的老板阿甘刚从健身房回来,穿着一件断袖的灰色阿迪T恤,汗水从青色的发茬、胡茬往外冒,汗湿的衣服粘在身上,鼓胀的肌肉轮廓鲜明如同雕刻。他让我们到二楼去看看他的德国朋友送的一块古蟒化石,据说还有脚。
我本来是想看看,可是小鱼似乎兴致不高,说要回去。我对高人的崇拜立刻就让位给惊鸿一瞥的暗恋。今晚可是有史以来和聂小鱼最近且最持久的交往了。这使我心情很好,美中不足的是她似乎一晚上都心事重重的样子。到底是因为什么?根据对我国伟大的诗词传统的总结,凡青春少女一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样子,一定是暗恋的典型症状。我的神哪,小鱼小鱼,你的一颗小心已经别有怀抱了吗?我就像在岸上对你爱溺着迷、却又不通水性的熊,对你的爱慕就是我的深渊。
本来想借护送的机会试探试探她是不是真的心有所属,可偏偏冰雪聪明的李玄说也要和我俩一起回学校,他是不是故意加塞儿啊。而且我的宿舍近,我先到了。李玄对我说:“我送小鱼回宿舍楼,你先上去吧。”我真想把他那好看的鼻子拧下来寄给杰克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