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天晚上我们错了。
四十多男男女女。
吃得饱了又饿,饿了又饱;喝得倒了又醒,醒了又倒。
似乎再不转移一下注意力,就有可能干出有伤风化的事情。
班长还存有一点清醒。
他建议我们去寻找大熊和梁咏旗。
我们当时也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谁说他俩当天晚上在一起呢?
我们就相互扶着,一边吐一边走一边唱。
在古典的京华大学里,我们碰上好几拨跟我们一样的。
那时候,没有酒吧,没有蹦迪,没有KTV。
我们没有才艺,我们只靠肢体发泄。
不知是谁带着我们竟然来到了瞬园里的一栋小别墅前。
这个中西合璧的建筑是大熊家的房子。
他家为了他上学方便,专为他一人腾出这地方。
隔着雕花镂空院门,看见别墅房门开了。
先出来一个白裙子女生。
不是梁咏旗是谁?
接着跟出一个男的。
看身形就知道是大熊。
哇!
这才叫暗渡陈仓呢。
浩瀚的太空中不要以为距离最远的两颗星星关系最远。
“既然你想要,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大熊愤懑地问。
那些醉醺醺的一听这话立刻醒了七八分。
“你不行。”她说。
说得这么冷,这么绝。
这更让我们大吃一惊。
什么不行?我们很疑惑。
大熊是匹种猪啊,被一棵小白菜鄙视为“不行”。
“为什么他行,我就不行?”大熊问。
天哪!难道世界上还有比大熊更大的熊?
那难道是“大能”?
这时候从院子的梨树下慢慢走来一个人。
原来这个人一直等在那里。
“因为你没了谁都行,而我没她不行。就这么简单。”那个人说话了。
听声音,我听出来了。
这个人其实就是大熊的朋友,甚至是最好的朋友之一。
陈嘉笙。
这个人后来都被我们偷偷称为“大能”。
这家伙的确能量非凡,学的是“高能物理”。
本来以为他将来的前途是去罗布泊造原子弹,但实际上他留在了北京。
二十年后成了院士。
但当时他和大熊怎么比呢?
我们只能用龟兔赛跑的典故解释这个现象。
“大熊,我不是因为要留京才决定跟他在一起的。”梁咏旗说。
“那你为什么?”
“我要我自己选择,不要被人选择。”
梁咏旗说完,一把抓着陈嘉笙的胳膊坚决地朝外走去。
一推门,见门外围着黑压压一匝人。
梁咏旗啊了一声,靠在陈嘉笙的身上。
不过立刻看出来是我们。
她平静地扫了我们一眼,和他走了。
大熊从里面跟出来,看见我们,惊讶了片刻,马上笑嘻嘻地说:正要去和你们喝个痛快呢,没想到这两人给我发喜帖。真利索……呵呵……
谁看不出他糖浆般的笑容下面裹着满舌根的黄连水?
我当时就断定,大熊让红高粱给闪了。
现在的话叫晃点。
这一晃点之间,才能让我看出人的真性格。
大熊对女生来说曾经多么强大,不可抗拒。
然而当猛兽动了真情的时候就是自己最危险的时候。
就像金刚的命运。
而一个女生就在这攸关的时刻,给了他一句致命的拒绝。
老子说:柔弱胜刚强。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女人在拒绝的一刹那是何其强大,何其冷酷。或许我今后的选择跟这个阴影也有关系。
毕业之后,我这个皖南乡村来的穷小子却成了班里唯一一个出国的人,万里迢迢去了德国追随马克斯·韦伯的道路,钻研社会学。而他却不想出国,真是天大的遗憾。
那是个邓丽君都被视为淫词艳曲的年代。
很难想象他姑姑在香港有上市公司是什么意思。
但他留在了学校。
他爸爸是本系的宗师。
他留在这里,仍然是一颗被人护佑的珠子。
他的课从来都是最叫座的。
一半人是为了听。
一半人是为了看。
他就那么逍遥放任着。
仿佛一朵巨大绚烂的焰火,绽开,凋落。
他的房间依然芳踪来去,他的床依然朝云暮雨。
“世上再好的东西也有个够,你对女人就没有腻歪的时候?”我问他。
“你是建议我换男人试试?呵呵。”
“猪嘴!一个老爷们儿就算不想着书立说,天天做女人的补药,也太没出息。”
“呵呵,听着像宝钗的口气。宝姐姐,我就算为女人变成药渣也心甘情愿。”
“你大概真是叼着通灵宝玉生的,可惜没有第二个曹雪芹写你啊。”
“那……我老的时候自己写自己吧。”
“你这厮,下面的笔提不起来了,才想起来拿上面的笔。”
“这个黄段子有点意思。我那是管钢笔,不会软,只会锈。呵呵。”
“贾宝玉可不滥情。”我说。
他好像忽然被扎了一下。
我也忽然意识到是不是戳到他命门上了。
“我也不滥情。”他扭过头看着餐馆窗外熙攘的人流。
楼下音像店放着许巍的歌:
……
曾让你心疼的姑娘
如今已悄然无踪影
爱情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
曾让你遍体鳞伤
……
他就跟着唱了起来。这是他这几年K歌时最喜欢的《曾经的你》。
然而他每次只唱上半段。
我说,你应该唱下去,因为下面才是男人的歌:
每一刻难过的时候
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
有多少正在醒来
让我们干了这杯酒
好男儿胸怀像大海
经历了人生百态世间的冷暖
这笑容温暖纯真
“但是你知道吗?伤心事让人上瘾。憧憬未来却需要更大的勇气。”他说。
“去找一个好女孩,生个孩子吧。不要考虑狗屁的爱情,爱情是你的肾结石。”我说。
“是啊,你们的爱情结的是果实,我的爱情变成了结石。爱情就是我每天早上起来时感到的饥饿,那是我无法保证能戒掉的。”
他依然那么潇潇洒洒地生活。
只有撞见梁咏旗带着儿子在学校里遛弯,或是陈嘉笙的科研团队不断上新闻的时候,他才会从樽前把酒、花间晚照的幻境中清醒片刻。
“你说,在她眼里,我是不是比她老公越来越不如了。”他问我。
我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弃鼓励朋友的:“你是比体力、实力还是魅力?”
大熊如今的确很火的。因为他的确是个魅力非凡的人,越到中年就越有人气。
他跟着名的美女主播许格菲搭配的读书谈话节目《我为书狂》创造了读书节目的收视纪录。
如果能办到现在,也不会让“百家讲坛”独大。
“我觉得我就是灰尘,能借着风飞得很高,可终究敌不过一块指甲大的鹅卵石。”他说。
“还是瞄着你的情敌哪。既然情人已经成了陌路人,又何必按照陌路人的标准要求自己。”我说。
但这种情痴不知道何时才悟到情障。
看完这篇长长的文章后,我靠在床栏上只是发愣。我后来问李玄,是不是文学的味道太浓了。他说,这是在海外一个留学生特别群体的圈子网站里发过的,挂了一天之后作者就自己删了。那个网上都是一些熟客,都是写自己的亲身经历,不挂小说。
我就好像探险家铩羽而归,失望透顶之时,忽然在回家路上掉进印加人填满黄金的地洞。
当然,对我来说,真正的黄金就是关于他的一切。
对于他,我从来都是从讲台下面对面地看着。他身后,他所经历的过去就像一个漫长空旷的黑夜。这篇文章,就好像让我从很久以前找到了时间荒野上他的身影。
我就如同从他背后,顺着他的道路走过来。就如同触不到的恋人,我会从他心灵的后门走进去吗?
从那致命的失恋以后,他和那些女人交往,难道只是为了肉体上的需要吗?这么想,我感到有点绝望。
可是,忽然间又感到窃喜。这么说,他跟许格菲之间也只是肉体关系?
上个礼拜,经过瞬园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他和一个女人从一辆红色欧宝车里缠绵而出,开了大门,进了屋。
我每次去图书馆和从图书馆回来,都故意绕一下,从他家门前经过。
我不是想让他看到我,只是想看到他。不论他穿着正装步履轩昂,还是健身归来蒸腾着汗气,或是穿着睡衣在庭院里徘徊,但实际上却很少看见。
不知道是我太规律,还是他太不规律。
他主持的《我为书狂》我是每期必看的。我从没有意识到他和许格菲会有那种关系。因为节目里他看上去风格很理性,实在让我看不出和许格菲有任何复杂的交流。
原来,我从没想过熊士高和许格菲有这种可能。两个人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啊,他是大学教授,一个品位很高的知识分子;而她是艺人,一个在浮华混乱的娱乐圈里钻营的女人,他们怎么可能相互欣赏、情投意合呢?当再看到《我为书狂》,忽然发现原来两人似乎淡如清水的眼神忽然变得秋波荡漾,原本庄重得体的对话,忽然变得款摆暧昧、弦音不断。我简直不忍卒视。或许一切都没变,只是我的眼睛变了。
那天晚上,当我看见他们拥着,他的手穿过她的腋下,她的手扣在他的腰间。
我感到自己好像一件被抽去衣架的衣服,扁扁地贴在墙上。
学期最后一次课上,熊士高问我为什么没有提出调查的方案。
此前我上他的课超积极。虽然我是个新生,但他肯定对我有印象。不知道故意怠慢他的课算不算一种报复?我难道是在向他暗示,我不再care他的课了?
“实在想不出好的方案。”我半低着头说。
我没有抬头去看他的表情,我想他一定是愣了片刻。
“那你只好加入别人的小组去配合人家了。”他说。
于是,我和米四淑分在一组。也好,她很能张罗,至少能顺利地结这门课。
不过那天在“灰烬”,我实在没什么兴致,估计一看就一脸的冷漠,许多人就不愿跟我合影了。这可能多少会影响这个调查的准确性。
整晚都那么失落。失落的时候,我就越发斤斤计较。合影次数不如米四淑多。顾爱德喜欢梦露的样子。大内是个自大狂。李玄是个自恋狂。唯一对我正眼凝望的只有楚国雄。这可不是我往常的待遇啊。这个师兄在入学的时候见过,此后只是偶尔碰到。第一次听他的名字还以为是吨位很大的那种,只能说他爸妈当初的愿望太美好了。他虽不魁梧,但也长得很结实,一头天生的卷发,总是毛茸茸的两腮和一对大耳朵,都博士了,看着还有一丝男孩的那种淳朴和腼腆。或许这种内在的东西,反而比外表更让人记忆深刻呢。
但无论如何,在我心里对这些男孩子都没有什么去爱的冲动。曾经在天台山的路上听一个僧人说过,每个人都有三种年龄。一种是身体的年龄,一种是心理的年龄,还有一种是灵魂的年龄。我想我的心里肯定住着一个特别老的灵魂。当然按照对弗洛伊德一知半解的米四淑的说法,就是小时候缺少家庭温暖的女孩容易早熟早恋。但我其实至今为止还没有恋爱过。但或许只是不想被别人知道,自己这么大了竟然没有过初恋,所以每当有人问,我就讳莫如深地保持微笑。初恋就像女生最早的一盒粉底,或一支唇膏。如果到大学的时候才有,实在有些老土。
但更不想让同学知道的是,我从小到大真的缺少家庭温暖。
感恩节到了。
我得去玛雅家。
玛雅住在繁园的一栋二层小楼里。
我开门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坐在烤炉旁等着我。
她那天看来心情非常好。
刻意披着一条崭新的Burberry围巾,头发梳得光亮可鉴,还别着一个橘黄色的发卡。
“玛雅,你今天真漂亮。”
“那当然。除了年龄什么都没有变。美人永远是美人。”
那是。玛雅当年的美丽可以在很多老教授的回忆文字里找到或隐或现的记述。
凡是来她家看到她年轻时照片的人,都会被她的美所震惊。
同学们常说那是因为她是个中美混血儿,混血儿漂亮是很正常的。
但我知道,那不是关键。
关键是那种兰心蕙性的风韵。
感恩节对她来说比圣诞节还重要。
她要我和她去仁华园食堂门口,给晚上吃饭的学生赠火鸡肉。
其实很多学生对这个老太太是很熟悉的。
打饭的时候,玛雅有时会推着轮椅,直接冲到最前面,把饭盒当的一声放在窗口,然后把饭卡啪地拍在饭盒上,大声对学生说:“帮我打一两饭,两个半份菜,一荤一素。”
很多学生讨厌她插队,很多学生反感她蛮横无理。
甚至那些脾气火暴的学生会骂她“倚老卖老”“神经病”。
但她也不跟任何人对骂,只等别人骂完以后,就说:“骂够了没有,帮我打饭吧。”
如果对方翻着白眼走了,她就会对下一个同学再说一次。
时间长了,人们就熟悉了,还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刚太”。
只有那些新生和外校人才会对玛雅的行为瞠目结舌。
只要食堂里我们听见有人大喊“走开,老太婆”。
我们就在心里偷偷笑道:哦,玛雅抓到了一只菜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