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打扮疏懒的女人,进来便迫不及待,说,能否将她公公的一套房子公证一下,归到她与丈夫的名下?因为公公去世之前,就几次说要将这套房子送给他们,但不巧一场大病袭来,他还没有来得及立下遗嘱,便离开了人世。昔日几个儿子便以合法继承人为由,要瓜分这套房子,可是公公生前一直与其余几个儿子有隔阂,还曾因与他们吵架而病倒过一次。所以她这次来不过是想圆了公公生前的梦,办个公证,说明这套房子是公公想要送给她与老公的财产。
工作人员耐心等她说完,这才解释道,这个公证他们没法办,其一不知道她的所说究竟是否属实,其二此类问题他们应该去房产管理中心进行咨询,其三他们其实更应寻求律师而不是公证处的帮助。
女人一听便有些失望,但依然不肯放弃地追问一句,你们真的没有办法证明这套房子是公公想要赠给我们的吗?那要是被那几个要钱不要命的儿子们分去了该怎么办?老爷子生前我们可是付出了很多啊,只看病就快把我老公的工资给折腾没了。
工作人员的再次否定答复,终于让这个女人无力地站起来,朝外走去。进来时眼睛里闪烁的火花,已经不复存在,成为一撮燃灭了的冷的灰烬。
还有一个男人,一进来便急吼吼地说要公证,将妻子的签名权委托给自己,因为他要急着出手一套正炒的房子。工作人员说那必须有他妻子或者妻子代理人持她的身份证、户籍证、结婚证等同来才可以。男人一听便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那怎么行,她死活都在南方不肯回来,而且走的时候还将身份证和结婚证都带走了,我根本就弄不到。
工作人员问,那她为何不肯回来?是不同意你卖房子吗?男人看看四周,降低了声音道,她还不是怕我跟她离婚另娶别的女人么。不过怕有什么用,我们两人八字不合,这婚熬到现在已经是让我扒了层皮了,再走下去也只有两败俱伤。所以我实在是想将这有着她的影子的房子卖掉,拿这笔钱整点生意,反正,这房子她只投入了几万块,其余全是我挣下的。
工作人员依然坚持,要等证件全了才可以办理委托。男人急了,说,可是我得等多久啊,我还要与新的女友结婚生子建立温馨家庭呢,要是她这样冷硬无情地拖着,那我岂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房子也空耗着变不成钱,甚至房价降了赔钱么?
但他显然还是知道希望渺茫,所以自顾自地说了一阵,便觉得无趣,转身走了人。
又有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进来,便絮絮叨叨唠家常似的拉住工作人员说,闺女,你帮我公证一下吧,我儿子刚刚买下的那套房子,全部都是我出的钱。工作人员说,那您叫您的儿子儿媳一块过来吧,或者拿一些有力的证据过来。老太太听了便叹气道,儿子儿媳才刚刚结婚,要是让他们知道了,那心里岂不是落下一个解不可的结啊,说不定以后儿媳教唆着儿子不孝顺我呢。
工作人员便笑,那您老还是别公证了。老人即刻道,那可不行,现在的年轻人说离就离,要是这儿媳妇心眼多,过一年便离了,那不是将我辛苦一辈子买的房子也给分去了吗?我可不能让我那傻乎乎没心眼的儿子赔了老婆又赔房子。虽然我年级大了,活不了多少年也享不了什么他们的福,但这当妈的,心却不能少操了一分,该狠心时,就得六亲不认,不管这媳妇在你面前多么低眉顺眼,甜言蜜语;我走的路多,吃的盐也不少,虽然眼花了点,但这年轻人的事,我看得也透着呢。
但工作人员还是委婉劝她,年纪大了,还是多享一些清福,多爱自己一点,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你不放手,儿子何时也不能长大。况且,公证与情感还不能完全地分开。只要是明事理的女人,大都不会撒泼耍赖过度索要财产的。
但那老太太临走的时候,还是不停地自言自语,房子上写着是他们两个的名字,这离婚了房子也一起给分了可咋办?
公证处的几个工作人员,耐心里总有一股子淡漠,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这人间的悲欢离合、公平却无情的事情看得多了,人也跟着有了一张张公式条文化的脸?
这样的面孔日益地增多,人与人之间存有的信任感,却是愈发地少了。
编一套书,收到几百篇文字的同时,也读了几百个人的简历,并从中窥见几百个人的俗世表情和半生足迹。
最简单的,不过是一行字,说,某某某,小学毕业,无业,出书若干。我相信文字后的这个人,一定有着最丰富的阅历,走过坎坷的道路,于是便淡定如水,对于名利,已不介意,知道这些看似光芒万丈的东西,不过是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并不能让你的灵魂,跟着也荣耀起来;人生很短,来时赤诚相见,去时也是如此,所以那些华衣彩服,除了招蜂引蝶,让自己的安静旅程,生出喧哗与聒噪,并无大益。如此简历的主人,大多作品沉稳大气,有大家风范,一行行读下去,犹如与此人对面,无需多言,便能让你品出茶之沉郁味道。
而那些文字短短一页,简历却是长达五百字的人,窥其人生,却是乏味如久泡后的茶水,看似绚丽多彩,喝一口下去,毫无滋味。那些履历,细到连小学曾经得过的一次奖励也写了进去。获过的某项荣誉,除了将名称写上,还会絮絮叨叨地,将那颁奖的机构,在当下文艺界的地位,也一块纳入其中,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让人了解这奖项的重要性,及其他本人的横溢才华。
而对于那些所获奖项多到无法细数的人,列入简历时的选择,也可窥见此人的一两点小心思。有些人会在简历里,将国内的荣耀,全部剔除,只留那国际的奖项若干,昂头挺胸地立在那里,只等看见的人,投过去仰慕艳羡的视线。这样的人,大多是有崇洋媚外的心理,觉得玫瑰都是国外的香,于是乐意弃掉国内的大奖,只留那外人没有听说过,但一窥见“英法德日意”字样,便生出赞叹的国际小奖。
也有人,善于断章取义,在百度里搜来无名报章的评论,只取那提及自己名字或者作品的关键一句,大张旗鼓地列入简历,并将评论中其他人的名字,毫不留情地去掉,似乎,那些概括整个行业的前瞻性句子与荣耀,只是给他一个人的,他取一瓢饮,便可以吞下整个江河。
还有人,完全相反,把凡是有与名人共同出席的会议,全部列入简历,尽管,自己的名字,常常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但好歹是与名人并列过的,所以,也可以沾些名人散落的光泽,让自己看上去喜气洋洋,昔日晦暗的容颜,可以红光满面地伸出去见人了。
有热爱职位的,会从少先队大队长写起,将沿途大大小小的官职,一一列来,你会从那些一本正经的理事、主任、主席、副科长、荣誉教授等等的头衔上,看到此人脸上对于世俗职位的垂涎。似乎,他退休前的大半生,就为了这些职位而生。他从入幼儿园的那天起,就开始了对那一个高于一个的座椅的征服。一步步爬上去,那些阶梯,便是他一生的印记。至于途中那些芬芳的花朵,或者茂密的森林,清亮的溪水,则与他无关。
那些实在是无光辉事迹可写,但又不甘心在简历上,平庸过他人的,便会用最华丽的辞藻,为自己粉饰。譬如他会说自己曾经为某知名人士做过翻译,深得名人的信任与认同。又说在业务上勤奋专研,做出的某项成绩,无人可以匹敌。还说因为业绩突出,曾受邀参加京城某知名会议,与国内行业翘楚做了深入的交流与探讨。这样的词语修饰下,原本灰突突的某个人,犹如到了四壁辉煌的宫殿,灯光照耀之下,带褶皱的衣服上,也跟着流光溢彩起来。
后来有一天,我偶尔路过城市的某个公墓,走过一个个墓碑的时候,便再一次想起了那些或简约或奢华的简历。原来我们许多人,生着的时候,想要荣华富贵,死去的时候,依然想不明白,于是在那小小的墓碑上,用各式的文字,提醒着经过的后人,这泥土里埋葬的,乃是一个功名显赫的人物。而那些一路行走,始终朴实无华的人,在人生的终点,也如流水行云,给你最安静的一个句号。
我喜欢其中一个墓碑上的文字,很短,说:我曾经来过。我们每一个人,原都是这样,曾经来过,并成为渐渐被人忘记的过去。所以每一程人生,对于别人的意义,不过是瞬间逝去的风景,平淡也好,绚丽也罢,这一程的滋味,真正能够品出的,也只有自己。
而那给别人看的简历,一笔一划写的人,亦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