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看到的这个城市中,跪地乞讨的孩子中的一个。有轻微的智障,无法确知在抵达这个城市之前,他有怎样的生活。也无法想象他在被父母抛弃之后,是如何艰难地成长到10岁的年龄。我只知道,现在的他,靠乞讨为生,随便住在马路边上破旧的拆迁房里,生活无以为继,却是养着一条毛色发亮的大狗。
是的,他之所以吸引了我的视线,让我在出门上班的时候,关心地看他两眼,放他手边一元钱,买一份早餐送到他的面前,或者在他傻傻冲我笑的时候,回他一个善意的微笑,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这条与他相依为命的狗。
这条狗是他捡来的,一直养在身边。他将乞讨来的一多半吃食,都分给了它。热的时候,他带它到护城河边洗澡。夜晚天凉,他依偎在狗的旁边,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盖在它的身上。他乞讨的时候,狗趴在他的脚下,一副温顺安静的模样,似乎,是在替主人赚取同情。
他与这条狗,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在城市的喧嚣和功利中,并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更不会有好事的媒体,拥来采访,并将他的照片与采访录像,公布在大街小巷的报亭和户外屏幕上。
偏偏,他的狗,在某一天吃坏了肚子,病倒了,站不起来,连叫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他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带着他的爱犬,到宠物医院里就诊,但又不忍心,看它一日日被病痛折磨,消瘦下去。他想要给它买干净的食物吃,并认定不远处的面包店里,有他的狗狗,喜欢吃的喷香卫生的香肠面包。可是他没有钱,无法天天买到狗狗爱吃的食物;而跪在路边乞讨,又几乎不会被人注意。
为了狗狗可以尽快地好起来,他终于想出一条妙计。他在车水马龙的公路上,躺倒在车辆必经的路口,任人如何拉他骂他劝他,都不起来。除非,车的主人,可以给他钱。不论多少,都可以,只要给,他就会开心地放行。
他这样扰乱正常的交通秩序,当然不会长久。第二天便有人将电话打到交通部门,请他们给予阻止。同时来的,还有不放过一切热闹的媒体记者。
我是下班后,在地方台的频道上,看到记者通过镜头,记录下的这一切的。彼时记者将话筒对着躺在地上的他,问他为何不肯起来。他沉默不语,不肯配合记者的提问,直到有附近熟悉他的居民,让记者给他一元钱,他才恢复小孩子的天性,笑嘻嘻地跳起来,奔向他的狗狗。
记者又问,愿不愿意把他的狗狗送人,跟他们到福利院去?他听了即刻恐慌地抱住他的狗狗,连连地摇头,又轻声但却坚决地吐出一个“不”字。但摄影的记者显然不愿意放弃这样生动的素材,频频地将镜头对准他无助的双眼,孤单的后背,与狗狗的相依相偎,喂食狗狗香肠面包时的快乐,外人对他同情的注视,看客眼中的好奇,他低头数钱时的喜悦,对除狗狗与钱以外世界的淡漠。
而我,则在这样带了猎奇与八卦的注视中,觉出了一种以善良的名义,给弱者所带来的撕裂般的疼痛。
那个地方栏目的主持人,向来擅长用方言讲述家长里短和马路新闻,并以这样琐碎八卦的话题,作为增加收视率的噱头。他在饶有兴趣地讲完这段最终也没有结果的新闻后,习惯性地说,希望会有好心人收养这个孩子。可是,他不知道,这样的希望,自他的口中说出,是多么地虚弱无力。而且,我看不出,他的这个采访,除了给饭桌前的人,增加新奇的谈资,还能予人更多的启发和同情。而访谈结束,电视关闭,那个为了给狗狗买香肠面包吃而乞讨的孩子,他照例在他的生活里,没有丝毫的改变。那一次镜头的聚焦,给予他的,除了躲避与惶恐,并没有更多的意义。
我们以善良的名义,探过去的视线与镜头,它们骄傲地俯视下去,以为会照亮那阴暗里的花朵,却是因为如此强烈刺眼的光线,而让那柔弱敏感的花瓣,愈加地脆弱不堪。
而世间哪怕最卑微的生命,它可以忍受忽略、忘记、击打,却唯独不能够,被如此傲慢冷漠的善良,尖锐地刺痛。
常常在路上,遇到许多与人有关的风景。
阳光很好的冬日,会看到小区的花园里,有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他们被各自的保姆推出来,晒温暖的阳光。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经老得无法言语,或者近乎呆滞。时光在他们身上,像是停止住了。他们在各自的时代里,冥想,或者沉思,不理会外界的纷扰。就像,他们在农村来的几个保姆谈笑里,视线依然空茫又飘渺,看着那不可知的远方,连落在身边温情脉脉的阳光,都可以忽略。
而他们打扮朴实的保姆们,则生机勃勃地拉着家常,时不时地,过去帮他们整整衣领,又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夸着他们乖,肯吃饭。他们与保姆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偶尔几句,也是保姆们哄小孩一样的自言自语。
我每次经过,总喜欢看他们在那里微闭着眼睛,神情单纯地晒着太阳,喜欢那些嗓门粗犷的农村保姆们,坐在他们对面,谈天说地。这些老人年轻的时候,或许彼此都曾经熟识,在这样好的天气里,也会下楼来,聊聊工作,和儿女的烦恼,憧憬着儿女长大之后,安度晚年的幸福。可是而今,他们在如此适宜散步遛狗的冬日里,却是因为不可扭转的衰颓,而无法走动,亦无法言语,甚至,连在对面轮椅上,当年把酒话青天的老相识,都不能够再认出。
与这样的风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每天早晚,背着书包,上学放学的小孩子。我喜欢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昂首挺胸地,在晴朗的天气里走路。有时候他们三三两两,有时候他们孤单一人,有时候他们排成长队唱着儿歌,也有时候,他们牵着父母的手。
我对于这样朝气蓬勃的一群,总是充满了感激。感激他们让我想起我曾有过的童年,寂寞的,纯真的,美好的童年。我曾在一次下班的路上,碰到小区里一个背着大大的书包,趿拉着拖鞋,低头沉默不语又倔强走路的小男孩。我在他的身后,跟了许久,他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我与他开玩笑,在他身后嘻笑着喊:嗨,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我以为他至少会停下来,白我一眼,可是没有,他依然悄无声息地走着,像一个成熟的思考者。
这是一个少言寡语的小胖孩,或许刚刚在幼儿园里,遭受了老师的训斥,或许他的家里,有不幸福的音符。总之,这个冬日寒冷的黄昏,他没有父母接送,没有爷爷奶奶迎接,他的落寞,犹如傍晚最后一缕的阳光,或者风中飘摇的一片树叶,人只紧着衣领急行,根本无暇关注到他的失落。在那一刻,他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小人儿。而我,只不过,是恰好窥见了一个小孩子,脆弱无助的内心。
我还记得小区旁边的自助店里,见过一个打扮光鲜的女子,她面无表情地,夹了一些菜后,让忙碌的服务生,帮忙给她端一杯果汁到餐桌上去。服务生繁忙之中,抬头冲她抱歉地一笑,说,这是自助餐,请您稍后自己来取好吗,我们将会有更新鲜的果汁,对顾客提供。
换作别人,定会谅解此刻忙得分不开身的服务生,况且,自助店里,当然以自理为主。可是这个女子,却突然将手中的东西,狠狠摔在地上,而后厉声喊叫:不吃了,退钱!那一刻,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怒气冲冲地转身去收银台,顺便,又带倒了几张无辜的椅子。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子的怨气,究竟从何而来。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言行失控的女子,一个浓妆艳抹却掩不住愤怒与焦躁的职场白领,一个因服务生的一点不如意,便意欲投诉的上帝,一个在享受美食的时候,依然一脸晦暗的中年女子,或者,是一幅色彩混乱、人物突兀的风景画。
而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曾这样,被人当作风景,远远欣赏或者审视着吧。当我们看到一个人失魂落魄的背影,当我们窥见一个人苍老容颜后的悲喜,当我们看到一群人狂欢背后的孤单,当我们在拐角处,偶遇一个人隐匿的哭泣,或许,那一刻,也正有人,这样经过我们,并窥见我们不肯示人的忧伤,疼痛,或者,故意炫耀的欣喜,荣光。
尘世之中,不长不短的这一程路,你究竟,想要成为,怎样的风景?
我是在一个寂静秋天的夜晚,关了灯,从客厅到卧室的一小段距离,突然发现了很多年前,乡下的那抹月光。
其实那月光,在我的卧室里,已经流溢了许久。只是我一直以为,那是对面高楼上,某家定时开关的白炽灯,投射到阳台上,又透过一扇门,照亮了床前安静憩息的一双鞋子。是我无意中去阳台上看我种下的雏菊,有没有悄无声息地背着我,在夜色里偷偷绽放,一抬头,便看到了飘在两座高楼之间,那一轮温润迷人的月亮。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踩着的那片清亮温柔的光,原来是许多年前,我在乡下迷恋不舍的月光。想要关闭阳台门的手,就这样倏然地停住。我在深秋傍晚伴着微弱虫鸣的凉风里,注视着那缓缓游动的月光,穿过阳台的绿纱,爬过雏菊含苞的花朵,游过雕花的窗棂,抚过卧室洁净的地毯、壁橱、床单、棉被,并最终,在一面宽大的落地镜前,好奇地停下。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一步就跨到床上去,从而将那片柔软透明的月光,完美地,留在绘有风情花朵的地毯上。最终,我选择脱掉鞋子,翘起脚跟,轻柔地,淌过月光汇成的溪水。但我还是听到了水流的声音,看到溪水般明净清凉的月光,在我的脚踝处,一圈圈地荡漾开去。
我的记忆,在涉过那片月光,回身去看的那个瞬间,便逆流而上,回到了许多年前,我嬉戏玩耍的乡间的夜晚。
我记得深秋的月光下,我穿着薄薄的小衫,奔跑在已经空旷的田地里,为将最后一车的玉米,拉回家去晾晒的父母,加油鼓劲。我当然是什么忙也帮不上的,甚至连玉米,也剥不了几个,便在月亮安静注视下的玉米堆上,呼呼地睡去。每每都是母亲,喊我的乳名,让我起来喝熬好的玉米粥,我才睡眼惺忪地揉一揉眼睛,眯眼看一看梧桐树上,吊着的那一轮饱满莹润的月亮,听一听角落里蟋蟀的鸣叫,这才哼哼唧唧地,在母亲不耐烦的训斥里,踩着被露水打湿的玉米,高一脚低一脚地,去吃因为困倦,而忘记了滋味的粥饭。
乡下的月光,是有轻盈的翅膀的,它从高高的烟囱,飘到青灰的瓦上,又落在静默的灶台上,而后融入薄如蝉翼的霜中。它还有清泠的声音,细碎的,窃窃私语的,微凉的,似夜里母亲哄孩子睡去的小曲,或者路上夜行人清晰短促的呼吸,再或影院散场之后,杂沓寂寞的脚步声。而月光的味道呢,当然是一盏茉莉茶的浅香,或者晚间青草的香气,细细的,一丝一缕地,经由那天地间安静的生命,传递出来。
而今我在蒸笼般喧嚣巨大的城市里,已经很多年,忆不起这乡下的月光。我一直以为,乡下的月光,它永远穿不透幽深的地铁,越不过林立的高楼,飞不进拥挤的公交,跨不进狭仄的楼道;更溶不进,日日奔波在路上无暇抬头看天的城市人的心中。我在跨入城市立志在城市扎根的那天起,就不再有抬头看天上星辰的习惯。我要飞速地向前冲啊,我要赶上那些有房有车的人,我要为加薪提职而埋头苦干,我要将别人头上的光彩,争抢到自己的身边。况且,当我在下班后的路上,为鲨鱼罐头般的车上,一个歇脚的位置,而眼神尖锐神经紧张的时候,我怎么会可能,透过窗户,看一眼被蛛网般密集的线路,笼罩住的天空,并确认,霓虹闪烁处,究竟有没有一片光亮,是来自于静谧的月光?
我将遗忘掉月光的缘由,推给了给我金钱亦给我巨大压力的城市。我认定月亮不会光顾这片繁华魅惑的地带,我一心地想着挣到足够的钱,而后去山水间找寻心灵的宁静,却唯独忘了,如水的月光,它也必如潺潺的溪水一样,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越山石,丛林,灌木,原野,峻岭。当它抵达拥塞的城市,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吝啬,照例将那清冷的光,蒲公英般,温柔地,落入每一个角落。它藏在公交飞旋的轮上,落在地铁出口处湿滑的台阶上,隐在下班后窗台那盆无人照管的水竹的叶间,停在一只流浪狗孤单的眼睛里,亦流进我入梦后安静的枕边。
只是,我的眼睛与心灵,不是被喧哗的灯光充塞,就是被俗世的物质占满,唯独忘记了,关上白亮的灯,祛除心灵的负累,在某个夜晚,倚在床头,看一看,那悄悄潜入卧室的月光。
这样的月光,它从经年的隧道中穿梭而至,抵达我心中的时候,并没有忘记,给我一抹年少时田野中奔跑,被我绊倒的一株玉米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