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姐妹
982200000044

第44章 清会 (2)

学习班建立了《学习管理体制》,进行严格管理,做到一天一操练、一天一训话、一天一学习、一天一汇报。到了还债的实质性阶段,还采取了吃饭家属送、夜间要巡查、出门要报告、值班加双岗的措施。在学习班上,最著名的两名学员是鞋匠和雷公脸,因为哑巴在看守所、桃汛在医院,鞋匠就成了班上最大的会首。鞋匠半辈子悠闲自在,哪里吃得了这种苦?更不幸的是,鞋匠跑了三次都没有成功,一次被保卫踩住拖鞋,摔了个狗啃屎;一次爬铁门,尖端刺透衣摆,结果整个人挂在铁门上;一次钻窗户,被钢筋夹住脖子。雷公脸出名不仅因为书记太太的身份,还因为她是学习班的典型。清会办创办的《清会简报》,第一期就介绍了雷公脸的光辉事迹:

雷公脸主动找到债务人和债权人自清会账,并对部分多角债进行多方当面对账、理清。雷公脸变卖家产抵会款,把刚购置的一部女式铃木王和一部数码相机亏本卖掉还债。雷公脸天天吃青菜、吃咸菜,却把金戒指、金项链等贴身细软卖了出去,并走亲求友借了十多万元现金,用来归还债务人。

闽西客家山区的天气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干燥,无缘无故地返潮。尤其在春天,返潮的天气好比女人的脸色,本来一颦一笑总关情,弄到一把鼻涕一把泪人心就烦了。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往年的桃花早就盛开得如天边的彩霞,今年怪了,一股寒流迟迟盘桓在桃源盆地,气温升不上去,桃树上的花骨朵儿就像一个个受到惊吓的小拳头,紧紧握着不愿松手。

寒流凝聚成云层,云层沉重地压在世外桃源主峰的半山腰,而且越来越低垂、越来越笨重。天上浪漫地舒展、轻盈地飘飞的云彩只会在桃源人的梦境中出现。天变矮了,地变窄了,人们就像挤压在阴沟里,憋得呼吸困难。每个桃源人都能感受到云层的沉坠,因为自从烂会以后,云层就不是悬在头顶,而是压在心里,压得心直往下坠,一下坠到脚后跟。什么叫心没有底,现在大家有了真切的感受。

筋疲力尽的桃源人遇到这样的鬼天气真是没脾气,到处潮呼呼的,空气都能攥出水来,身上散发出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让人的心里长草一般地发毛。

桃源洞的花色,显露盛者必衰的道理。桃源人祖祖辈辈的经验积累,认识到桃花和财运的关系,桃花源桃花源,先有桃花后有财源,这是连小孩都会的谚语。桃源人把迟迟不开的桃花苞叫“神仙泪”,连神仙都流泪,桃源就有难了。

经历了桃花会劫难的武陵村人蓦然回首,看到水蜜桃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保障,可是,天发怒了,桃林生气了,偏偏不给他们盼望。是啊,桃花会好比一场腥风血雨,把世外桃源的景致,把客家人热情纯朴的性情涤荡得干干净净。

受村民委托,山羊胡请来闽西最厉害的道士做法,传说这个道士能穿墙透壁,还能隔墙取物。道士下凡桃源的那天,并没有出现人山人海的围观场面,经历了桃花会的劫难,桃源人心如死水,就是飞碟降落也没有兴致了。见了道士,山羊胡有些失望,这么一个黄脸胖子,哪有一丝半点的仙风道骨?道士开口说话,山羊胡就不止是失望,简直是厌恶了,道士居然说:

“早就听说这里的豆腐桃花鱼好吃,这次无论如何要尝一尝。”

“桃花不开,哪来的桃花鱼?绝迹了。”山羊胡很生气,“说好六百块红包的,可没有豆腐桃花鱼这一条。”

道士拿了红包,开始在桃树下设坛祭神打醮、舞剑念咒做法术。道士发现,不知是自己的法力退步了,还是桃源上空的血气太重,他总感到这一道醮打得十分勉强。他用剑挑起纸符,不等他插入火盆,纸符就脱离剑梢,在风中孤独地飘零,好像畏惧鬼怪的魔力。道士双手握紧剑把,加快念咒的速度,但是天空中的电闪雷鸣打断了他的咒语,他像千军万马阵前孤独的抵抗者,眼睁睁地看着滚滚乌云将他的一世功名彻底废除。

突然,天上滚过一阵春雷,不过春雷的声音很特别,不像打鼓,反而像敲锣,一面巨大而破裂的铜锣。一场暴雨洪水决堤那样倾泄下来,“卟”地浇灭了火盆。道士的身体固定在一个决斗的姿势,他显然是惊呆了,好像没有预料到会下雨,又好像浇灭的是他的生命之火。道士掏出红包丢地上,“呀——”地一声怪叫,拖剑狂奔下山。

暴雨好比一桶水,劈头盖脑倒下来,倒完了就没了。云层还在,还悬在半空,还压在人心里。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真是一个残破的春天。山羊胡万般无奈,请教陶传清成了他惟一的选择。

“你不是说道士神通广大吗?我说那是封建迷信你们就是不听。”

陶传清聚精会神地往没有指甲的脚趾头抹皮炎软膏,正眼都不看山羊胡。“我的脚趾又发炎了,上不了山了。”陶传清心灰意冷,“你们堆火熏吧,加加温兴许花苞就开了。”

山羊胡找来几十个后生,按他的指点在桃树底下堆火。那几天,世外桃源景区的桃树林浓烟滚滚,与叆叇的云层交织在一起,冲撞着、翻腾着、交融着,天地之间更加混浊,更加昏暗了。

值得欣慰的是,在武陵村民急切的期待中,桃花骨朵儿在柴火的烘烤下,虽然还是萎靡不振,但毕竟慢慢绽放了。

“神仙泪”绽放了,鞋匠和桃汛夫妇的终审判决书却迟迟下不来。这一批大会首到底犯了什么罪,在适用法律上处于两难境地:按诈骗罪,主观特征不相符;按投机倒把罪,与两高解答列举投机倒把八类情况都不相符,案件长时间不能起诉、审判。桃汛治好伤先转到学习班,批捕之后,夫妻双双被移交给看守所。开庭宣判,不复上诉,罗宁从北京请来的律师哪能把小小的桃源法院放在眼里,他的目标就是要让这一对夫妻回家继续补鞋卖水果。律师对鞋匠说:

“法律好比蜘蛛网,它是为小昆虫编织的,大黄蜂就飞穿而过了。”

哑巴没有请律师,他的律师是检察院指定的法律援助工作者,这种律师形同摆设,在法庭上的辩护像表演话剧。其实谁做律师都帮不了哑巴,因为从逮捕那天起,哑巴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成了名副其实的哑巴。哑巴不说话,签字画押倒是干脆利落的,给人的印象就是:此人只求速死。死刑的终审判决下来后,哑巴并不上诉,等着他的就只有一件事了:执行死刑。

这样,陶传清家就有三个人关在看守所,一个女儿两个女婿。按规定,下了判决书亲属就可以探视,这可忙坏了陶传清,因为他是这三个人共同的,也是唯一的亲属。无所事事的桃汛整天盼着父亲送土烟来,她的舌头又满是倒刮刺了,长满白色舌苔,然而,廉价土烟是她的命根子,特别是在四面高墙的号房中,就算满嘴是疮也戒不掉的。

陶传清第一次来看守所带着芽芽,他在提审室见到哑巴的时候,一把抓住哑巴的胳膊,精神病人那样两眼发直地盯着他,令哑巴不寒而栗。

“你为什么要杀花季,为什么?”

见到钢筋网罩住的二姨丈芽芽已经畏葸不前了,外公粗暴举动更是吓得她直往门后躲。哑巴怔怔地看着老岳父,欲言又止,他发现陶传清的眼袋更黑了、更沉了,眼圈红肿得厉害,隐隐出现溃烂的迹象。翁婿之间隔着钢筋网,陶传清不可能有进一步的举动,松了手,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陶传清指着手腕的一处伤痕说:

“看,这是陶火旺用刀割的,因为你是我的女婿。不过,这算不了什么。”

陶传清脱下鞋袜给哑巴看,哑巴惊得合不拢嘴,脚趾甲被一一撬开,惨不忍睹。哑巴嗫嚅着,还是什么也没说。在哑巴想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能给岳父报仇吗?不能。能给岳父安慰吗?不能。一个将死的人如何安慰一个继续活下去的人,哑巴真的没学会。

如果说陶传清带给哑巴的仅仅是人生的迷茫,那么劫波带给哑巴的就是死亡来临的崩溃。

这一天,劫波穿得特别正规,上身一件质地精良的乳白衬衣,立起领子,调皮中含着斯文;米黄色的竖条纹短裙,皱折内是正点的太阳红,人一迈步便有红点相伴的效果,突显迷人秀腿。哑巴注意到,那块德国万宝龙女式名表还戴在劫波手上。目光一碰,两人愕然了,劫波惊讶于哑巴的苍白与颓唐,哑巴的惊讶拐了个弯,劫波的肚皮怎么瘪了?男女之间,发生过肉体关系就能灵犀相通,哪怕只有一次。比如劫波,哑巴的瞳眸一闪,她就捕捉到了疑惑。在劫波的生活经验里,根本不知沉默为何物,片刻之后,她就说话了。

“我跟你就是为了钱,不是现在,我以前就是这样说的。现在你没钱了,我要跟罗宁,所以刮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好留在他身边。”

哑巴的悲酸也是从瞳眸开始的,瞬间就扩散到脸部,使整张脸看起来愁眉不展。

“有些话我一定要说,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已经在厦门未来旅行社上班,回来一趟不容易。你的钱,我如数交给老爸,还有七位数,怎么处理你跟他说。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我替你管钱,自己却没有一阄桃花会,因为我知道金钱游戏是最危险的游戏。我就是这么虚荣,我想过的好日子不是多吃几次九门头,而是随心所欲地花钱,游遍所有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穿名牌衣服,住花园别墅,开进口跑车。客家话说,男人力气留不住,女人青春不回头,我的机会不多了。我是懒人有懒命,碗筷不洗老鼠会舔净。原来,我以为你可以帮我实现梦想,现成我知道错了,只有罗宁能帮我实现梦想。”

哑巴的胸口有一种椎心泣血的疼痛,表现在脸上就是愁肠寸断的忧伤。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天生贪图享受。我跟花季不一样,她爱你,我爱钱。我小时候穷怕了,你知道吗,我读大学才有自己的衣服,从小到大都是穿大姐二姐淘汰的旧衣服。”

哑巴全身的血液降到了冰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他下意识地抱紧双肩,但丝毫不能抗拒来自地狱的寒意。

“我从没有爱过你,我只爱钱,谁有钱我就爱谁。桃汛也没爱过你,你是她报复丈夫偷情的工具。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爱你,就是二姐花季。”

白色的墙壁在旋转、在倾斜,哑巴的精神世界在沉没、在坍塌,这一切交集在一起,混成劫波那种冰冷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劫波最后说,“不跟你聊了,我还得给大姐送土烟呢。”离开提审室,劫波唱了一首客家山歌:

吃菜要吃白菜头,

跟郎要跟大贼头;

睡到半夜钢刀响,

妹穿绫罗哥穿绸。

劫波走后,哑巴就死了,掩埋在无光无色的坟墓里,是那种五脏俱焚的心死。从第一阄桃花会哑巴就心知肚明,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年代,你忍受贫穷,那是生不如死;你往钱眼里钻,说不准哪天死。

一个狱警用书拍醒了伏在钢筋网上的哑巴,哑巴接过一看,是一本叫《九号房》的小说。狱警说:

“是一个慈航庵的老尼姑送来的,我翻了一翻,讲的就是看守所的鬼事。老尼姑大概担心你受苦,要你学两招自卫。对了,老尼姑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