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俯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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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随波逐流 (1)

4月1日,好日子,骗人和受骗,成为理所当然。我们相处6年,6年里的每个愚人节你都要骗我。

“小卒,我不打算再爱你了。”第一年,你说。

“小卒,我怀孕了,孩子找不到人来认爹,你当孩子的后爹好了。”第二年,你说。

“小卒,我要离家出走了,你代我照顾我的狗,好吗?”第三年,你说。

“小卒,我终于找到个好男人了呢!决定嫁他去了。”第四年,你说。

“小卒,我恨你,要杀了你!”第五年,你说。

“小卒,我还是要杀你。”第六年,你说。

此后,再无人骗过我。他们说:“郑小卒是最无趣的人,逗他不如我们挠自己痒痒。”

然后,在2005年的愚人节,有个女人对我说:“喂,我要嫁人了。”

我笑,我说:“我可没有钱娶你。”

她说:“对不起,我要嫁的不是你。”

我揪着她头发:“不要说蠢话,我们中国人不过那狗屁的洋节!”

她早预备好的请柬已经递过来,蓄谋已久,语气平和:“日子定在五一,举国同庆!我的好日子啊,郑先生一定来赏光?说好了啊!”

花花———

花花———

我呼唤着她。

她倚在门边,她说:“小卒,你何曾爱过我?你连自己都不爱,你能爱别人吗?”

我说:“不,我爱过。”

她说:“那个幸运的女人一定不是我。”

我说:“那个不幸的女人一定不是你。”

她说:“的确不幸,你是惟一可以让她不死的人,你从不挽留。”

我挥着手:“你走吧。”

她笑声居然那样爽朗:“小卒,呵呵,呵呵,再见!”

她的高跟鞋在民生巷的青石板铺就且长满苔藓的路上敲打,滴答滴答,像是一只失声的挂钟。一下,一下,从我生活里抽离出去。声音远了,便只感觉到巷子里鸡和狗打架的动静,孩子们的笑声和哭声,洗麻将牌的声响,还有,我妈的一声叹息。

谁吹着口琴,哩哩啦啦,不成曲调。

我开门去骂:“不要吹了,要死人啊!”

一个干瘦的女孩子探出头,抱歉地笑着:“叔叔,对不起。”

柳斋,都有人叫我“叔叔”了。我摸着自己下巴的胡茬,苦笑起来。

我妈问我:“怎么?媳妇跑了?”

我点着头:“跑了!”

她摆着手:“去追,去追!”

我摊开请柬:“妈,你代我去喝喜酒好了。”

她跪坐在地上拍着自己的脸:“丢死了,丢死了!”

我在她身边跪下去,抱她的头,拿她的手,不准她再拍。她依偎在我怀里,哭出了声音。

民生巷47号只剩下我们母子了。

白天我换上白衬衣和西装裤,把皮鞋擦亮,冒充着白领,混迹于成千上万的跑广告的业务员队伍里。学会了怎么打电话,怎么笑,怎么说,怎么让别人高兴,怎么让别人掏钱。终于奉承他人也成了我的长项。

我答应花花年底娶她,只要等到我做成一笔能拿3000块提成的业务,我们就举行简单的婚礼。先不买房子,在民生巷安心住着。我说要把她的养父母接到柳城,孝顺他们像孝顺我妈,绝对不偏心。我们存折上有10万块钱的时候,就要个孩子。总有一天,我们也能搬出民生巷。

花花很高兴,拉我陪她去试婚纱,一定要大红色的。红色,你也喜欢的颜色,你们姐妹两个总算还有相似的喜好。

我忘记了她还有个亲生母亲。她去那个精神病院打听消息,他们说她母亲的病早就好了,已经出院了,但不知去向。她不肯相信,到处去找,在一个毛巾厂找到她的亲妈。

她的亲妈,双手浸在绿染缸里,抬头看她,认了很久。

后来,她问花花:“怎么,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姑娘,你怎么了?”

花花上去叫她:“妈妈。”

她愣着,头一歪,摔进染缸里。醒过来的时候,她又疯了。她无依靠很多年,凭空来一个女儿,就像当年凭空失去了你一样。

治病要钱,一盒进口脑蛋白要四五百,一次全面检查要四五百,花花把自己的全部积蓄用上了,不肯要我一分钱。

她说她连累了我,她决定去连累别的男人。于是,她嫁给别人。

柳斋,我娶不了你的姐姐,当不成你的姐夫,虽然我想要她。我对自己说过,代替你和你的父母来补偿她,来疼惜她。而我的力量到底是小,你知道的,我总是逐流,逆来顺受。

我还跑去喝喜酒,还跑去和她的新郎握手。隔着酒席和她对望,她的大红色婚纱很难看,她很难看。

她的养父母和她的亲妈坐在一起,养母给亲妈擦口水,一遍遍很耐心地擦拭。花花去敬他们酒,亲妈拿起一个碗就往她头上砸。她一面捂头,一面安慰亲妈,新郎拉开她捂在头上的手掌,鲜红的血冒出来,吓坏了他。

他抱着花花就往医院跑,那亲妈一个劲叫着:“死,死,死!”

死。

柳斋,你能体会这个字的含义吗?不,你不能。

都说2005年是寡妇年。结婚的男人要死于非命,他们的妻子要当寡妇。

在这样的危言耸听下,我三姐还是当了新娘。怎么办,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再不嫁,就嫁不出去了。好不容易碰上个肯娶她的男人,她非要嫁。婚礼的规模办得还那么大,要让她的婊子生涯以从良的方式结束,请柬发给她的婊子同行,还请了许多光顾过她的嫖客。她要出口气,这口气憋了太久。当寡妇又怎么样,总比当婊子要含蓄点。

她和新郎站在酒店门口欢迎前来赴宴的宾客,她的白色婚纱包裹得她密不透风,连手上都戴着白缎手套,不肯裸露一点皮肤。她这些年露得太多了,能露的全露光,偏要在婚礼上假扮一回清纯和保守。新郎的黑色西服很高档,在美容店把脸上沉积已久的油腻洗了,做了面膜,再不像那个餐馆小厨子了。

不知他们是怎么搞上的。要么就是他去嫖她,嫖出了真感情。一天我回家,看到满满一桌的鱼肉菜蔬,做得要多香就有多香。等我们吃的差不多了,从小厨房里钻出个小男人,小,是矮小的小,年纪却是不小的,他端一碗鲫鱼汤,笑得不太自在。

三姐说:“来,小弟,见过你姐夫。”

我说:“不错,有内涵。”

我是听过《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故事的,一个出名的婊子看上个挑油卖的小子。一个脂粉味十足,一个油腻腻。名婊子靠卖油郎从了良,还留个不贪权贵的好名声。说实话,她贪权贵,人家也不会真把她当老婆供着啊,顶多弄回家当小妾,而卖油郎娶她回家,死定是宝贝一样爱惜她的。

她看上的是他的卑微,和她的下贱刚刚吻合。

卖油郎抱得佳人归,又得到佳人当婊子时候挣得的银子,白花花的老婆的嫩肉和白花花的老婆的银子,都足以让他谢天谢地。

三姐不是花魁,是个下等的野妓女。三姐夫是餐馆炒菜的,那卖油郎还是个做小本买卖的个体户,自己给自己当老板,我那三姐夫却是个打工的,看别人脸色吃饭。

他们到底是结婚了,真是感激老天的垂怜。算来他们都是服务业的一员,食欲和性欲本就是分不了家的。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是二哥写的横批,贴在我们家门口,很久都没有人去撕。大门左右的“喜鹊喜期传喜讯,新燕新春闹新房”倒是几天后就被风刮跑了,没有横批贴得牢靠。

婚礼上来了很多形形色色的婊子,那时候花花还没有离开我,我搂着她在酒席上坐定,对她们评头论足。她艳羡的目光游离在婊子们的衣服和鞋子上,她说她自己简直上不了台面。

她刚打完一次胎,乳房肿胀得很,索性不戴乳罩,任它们自生自灭。有时候她要我去吸那流出来的乳汁,我不肯。

她就说:“本来是你儿子吸的,你不是不要他吗?现在你得代替他来吸,这是你们爷儿俩的责任。懂吗?责任?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