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学校教育相比,卡夫卡在更大程度上受到了个人经验和家庭生活的影响,不过我们不应该在学校中学习德语经典著作,比如机械地学习歌德(卡夫卡崇拜歌德)作品的重要性,也不应该忽视卡夫卡在学校中读到的捷克现代文学作品的影响,如波契娜涅姆科娃的《祖母》。在《给父亲的信》中,卡夫卡表达了他对自己所受的教育的看法。他承认:
"我也有犟脾气,毕竟还是个孩子嘛;当然,母亲也过于溺爱我,可是我不相信,我竟会特别难以对付,我不相信,一句好话、悄悄地拉拉手、和蔼的一瞥竟不能使我去做别人要求的一切……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坚韧的耐心和无畏的勇气去寻找深藏的慈爱。出于您的天性,您只会凭借暴力、大吵大闹和发脾气来对待一个孩子,在这方面,您之所以觉得这个方法非常适用,也还另有原因,即您想把我培养成为一个坚强勇敢的孩子。"
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的问题。赫尔曼以粗暴、武力的方式对待生性敏感的卡夫卡,目的是使他像自己一样,在生活这场战斗中幸存下来,然而他的儿子有特殊的需求,赫尔曼的方式显得不够灵活,此外这个忙碌的生意人也很少有时间顾及儿子的教育。
卡夫卡说,他的父亲"完全忙着生意上的事",父子俩难得见上一面,因此,当卡夫卡试图说明父亲的教育方式给他带来无穷恐惧时,他回忆起童年的一件小事。一天夜里,他不能入睡,不顾父亲的百般威胁,"呜呜咽咽",吵着要水喝--"可能部分是为了怄气,部分是为了解闷"--赫尔曼把他的儿子从床上揪起来,拽到"巴普拉切"(布拉格人对走廊式阳台的称呼),关上房门,让他一个人只穿着睡衣在外面站了很久。在卡夫卡看来,这个例子说明了"您(赫尔曼)对孩子的教育方法及其对我的影响。一段时期以后,我大概变得温顺听话了,可是这却给我的心灵造成了创伤。"还是孩子的卡夫卡不肯屈服于"父母的法则","在那以后好几年,我的内心都受着痛苦的折磨,我想像着那个身影庞大的人,我的父亲,那最高的权威,会毫无道理地走过来,半夜三更把我从床上揪起来,拽到巴普拉切上,对他来说我是那样的无关紧要。"而实际上,赫尔曼很可能返回牌桌前,回想起他在奥塞克度过的童年,那时他因为淘气受到的惩罚比卡夫卡要严厉多了。
但是卡夫卡是不肯宽恕的。这件小事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开端",结果是"我常常有一种自卑感",而这"主要来自于你的影响。"卡夫卡写道,他所需要的是"一点鼓励,一点温暖,您应该帮助我清除前进路上的障碍,可与此相反,您却挡住了我的道路。"他感伤地回忆起当他敬礼敬得好,走步子走得好时,父亲就鼓励他,但是"我将来并不是要做一名士兵"。用餐时,赫尔曼鼓励儿子津津有味地吃饭,甚至一边吃饭一边喝啤酒,唱祝酒歌--"但是这一切与我的未来毫无关系。"就连父亲高大的身躯也使卡夫卡觉得自己相形见绌。卡夫卡一生都喜爱游泳,但是当他和父亲一起在更衣室里换衣服时:"我瘦削、虚弱、渺小,您健壮、高大、结实。"可怜的男孩认为自己不仅在父亲面前,而且在整个世界面前都低人一等,"因为您是我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卡夫卡对自己和父亲在体质上的差别一直难以释怀,这一点在他的主要作品中得到了明确体现,比如早在卡夫卡写作《给父亲的信》之前就已经出版的小说《判决》(The Judgement)。
赫尔曼是家庭中专横的家长("您坐在您的扶手椅上统治世界),当父亲兴高采烈、信口胡说,骂捷克人、骂德国人、骂犹太人时,儿子畏首畏尾地退避一旁。"您的看法正确,其他人要么疯癫,要么偏执,要么精神不正常……在我看来,您有着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种神秘莫测的特质,他们的权力基础是个人而不是理智。"这给年幼的卡夫卡带去了伤害。在这个嘈杂而专断的法庭上,他不能清楚地表达自己脆弱、不成熟的思想观点:"所有的想法,尽管表面看起来不受您的约束,却从一开始就笼罩上了您严厉批评的阴影;要想忍受这些并把这一想法彻底付诸实施几乎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卡夫卡的父亲充当了全能的审判者,他本身就是法律,无论儿子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都会遭到他的反对:"倘若您反对或者哪怕只是料想到您会反对,那么勇气、决心、信心、快乐,所有这些便支持不到最后而化为乌有了;而照我理解,无论我做什么事,您几乎都会反对。"